孟家去一问,凑巧林生两夫妇也打算走这一条路——孟小掌柜的娘家就在南京——经过几小时的商讨之后,大家便在第二天清早,忍痛别过了孟老头儿和小狗子两个,随着不敢再在家乡耽搁的一群,像失去了老窠的乌鸦一样地开始流浪起来。
沿途因为军队已在动员的缘故,火车汽车都挤得了不得,他们这一个小团体中,除了林生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以外,两个是女人,一个是未老先衰的中年人,行李却又带得不少,因此一路真是非常的困苦,才到徐州,秋海棠便第一个病倒了。
“大哥,大嫂,看来只能请你们先走了!”梅宝因为父亲病了四五天还不见好,林生夫妻两个伴着他们,已经显出很焦急的神气;再看报上的消息,上海的战事也发动了,便不愿使他们再耽待,这一天就自动地催促他们。
“此刻听说火车还通,你们凑早先上南京去吧!只要爸爸一好,咱们就跟上来找你们。”
林生皱着眉头,并不就回答。
“好,既然妹妹这样说,咱们就只能先走一步了。”孟大嫂涨红着一张肥脸说,“不是我等不及,实在是怕家里的爹妈要盼得心焦,我想公公的信他们一定已收到了,咱们再不去,两位老人家的心里是不安的。妹妹,那么咱们在南京再见吧!”
秋海棠和梅宝的心里也实在不愿再牵累他们,便让林生先自结清旅馆里的账目走了。
孟家小两口子动身以后,总算秋海棠的运气还不十分坏,只在床上继续躺了三天,病便去了十之八九。
“孩子,南京固然也是好地方,但比起上海来,终究还差一些。咱们别再三心两意啦!”因为梅宝想在到达南京以后,找一个适当的团体加入工作。或是进伤兵医院去充看护;一方面维持生活,一方面为大家出一分心力。但秋海棠却认为不怎样妥当,便在离开徐州以前,又再三地 向她解说。
自从出了尚老二的那件事,梅宝对于她父亲便格外孝顺了,听他这样说了几遍,也就不再坚持要留在南京。
“只要爸爸愿意去,我总跟着你走!”
“我想上海那边不比南京,多少我还有几个熟人,也并不是我一定欢喜那个地方。”秋海棠想起了从前那些遗老名士的拼命给自己捧场,心里多少兜起了一些希望;当然,他并不希望人家再像从前那样的送行头,送钻戒,写稿子狂捧,甚至把自己的照片嵌在表壳里藏着,可是他想只要这中间有一个人,能够把从前那样的好意,再用出百分之一来,那么他和梅宝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
人要找生活总是拣容易的路走的,真像飞蛾一定要往亮处扑一样。
隔不到半个月,秋海棠父女俩便流浪到这一个世界闻名的大都市中来了,但秋海棠的衣袋里,却已仅仅的剩了十一块钱。
14、打英雄的生活(1)
当秋海棠握紧着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窘得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地溜出合大典当的时候,至少有两串热泪是给他硬生生地和着一股酸味咽下肚子去的。
他到上海后的第二天,便接连在国联银行的邹行长哪里和巨籁达路张公馆的张三爷哪里碰了两个软钉子,前者简直不见,后者虽然勉强见了,但他一瞧见秋海棠那一副尊容和他身上所穿的破烂不堪的衣服,脸色便立刻变得像几个月不曾吃过熟米煮的饭一样。秋海棠固然还是从前的秋海棠,但当初的那个把秋海棠捧上三十三重天去的张三爷,却仿佛已经死了。
第三天,他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找寻那余下的几个熟人,但父女俩总不能等着饿死,因此他终于硬起头皮,找到了一个姓侯的戏迷家里去。
这位侯老先生是一个潮州人,家里开着几个当铺,即使算不上巨富,至少三四十万的家产是有的;因为生活优游,便在“心广体胖”的定律下,变成了一个重约一百九十多磅的大胖子。可是他欢喜听戏,尤其爱听小嗓子的戏,后来终于不顾了许多至亲好友的苦谏,自己也学起青衣戏来。
十多年前,秋海棠最后一次到上海,他老先生便托了许多人介绍,硬要拜秋海棠做老师;可是秋海棠一见他那么一块大材料,便抵死不敢承当,只允做个朋友,随时指点指点。但就是这样,这位姓侯的名票已经也很满足了,逢到人,总得把那两尺围圆的头颈一扭,翘着大拇指,笑得眼睛没了缝地说:“我这个腔都是秋海棠给说的啊!”
因此,秋海棠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三个便想到了他。不料走了三家典当,好容易把他找到,这位先生却马上指着壁上挂的一张程砚秋的照片说:“我现在已改学程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