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岁,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泡三天,戏票全“吃进”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闲闲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娉婷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笞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风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娉婷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割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娉婷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却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艳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买他们的账,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个。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生死桥 [叁](18)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曾几何时,于同一位子上,他赢来不少扔在身上令他微疼的重礼。如今这一份礼也真是“重”。他紧锁牙关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不过还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应付得那么费劲,我那有什么?”
班主劝:
“你忍了一时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过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这班上怎么办?别说上海,就是往后的码头……”
李盛天为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责他:
“怀玉你就爱论自己有。他譬你高呢,凭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绣凤凰,能走不能飞,且他让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无奈逼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惹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地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