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娣总觉得背上爬着什么东西,冰冷冷的,尖削削的,弄得她浑身都不自在。阿娣知道准是有人在盯着她看。自从她在这十字街口摆下了凉粉摊子,来来往往的行人总要看她几眼,她习惯了,很坦然,也有点得意。在那些眼光里,什么样的意思没有!亲热的,爱慕的,淫荡的,妒忌的,阿娣都觉得好笑。可是,象今天这种冰冷的眼光,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真的。漂亮的阿娣头一次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一群围住摊子的场村小伙儿,挨次放下了碗,恋恋不舍地走了。阿娣立刻收起笑容,一阵风似地收拾桌上用脏的碗、筷子,摞在一处,从桌底下拎出一只盛了水的铅桶,把碗筷一齐泡进去,挽了袖口,稀里哗啦一阵洗,然后捞出干净的碗筷,挨个擦干,收进一只绿色小纱橱里。
这时候,她一瞥眼,看见一只小小的黑手从旁边伸过来,在那一大块白里透青的凉粉上抠去了一小丁点。她闪电般地回过身,一把抓住了那只来不及缩回去的小黑手。
“又是你!你这个小脏孩,把我的凉粉都弄黑了!”她恨恨地甩出那只小手,那手里的一块凉粉也跟着飞出好远。
“这是第几次了?要偷,也不能偷到我头上。我可不是那帮傻瓜。下次再让我抓住,我可不客气了,一条绳子捆住你,拖到派出所去!”阿娣气忿地嚷着,神情中又带了点胜利者的得意。
这是个很肮脏的小男孩,一件打了补丁的衣服上满是油垢,头发乱糟糟地沾了草末,胸前挂了一个发黑的小铁罐罐,脸上泥呀水的搅成一片,分不清原来的模样。倒是那双眼睛,闪着一种冷漠的光,机警而又满不在乎地盯住她,使她想起了冬日里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湖——死一般寂静的、发出幽幽寒光的湖。她突然间打了个冷战。
“哎呀,你这个小脏孩!你这双眼睛!真叫人……”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小男孩乘机伸出手,飞快地抠下一块凉粉,一溜烟往马路对面跑去,胸前那只小铁罐“咯啷咯啷”直扑腾。她气急败坏地发狠道:“小挨刀的,抓住你,剁了你那爪子!”
旁边一个男人油腔滑调地说:“阿娣,骂得好!你一生气呀,模样格外好看!”
阿娣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回道:“要不要骂你两声听听?”
男人不说话了,他知道阿娣不是好惹的。
街口又走来了一群穿红着绿的姑娘,每个人肘弯里都挎了一只两头翘翘的竹篮,篮里盛着一框框洁白柔亮的尼龙线。阿娣一见,立刻亲亲热热地招呼道:“珠姐,细妹,今儿起五更排队的吧?这么早就领到线线,到晚还不钩出几十枝花儿来了?”
那个叫珠姐的,也就笑盈盈答道:“不能跟你比,我们就会做这点死活计。今天生意好不好?”
阿娣一边殷殷勤勤地开橱拿碗,一边讨好地说:“就等你们啦!来一碗,也让阿娣沾沾你们的好运气嘛!”
说着,她把几个碗一字儿排开,拿出小巧的凉粉刨子,用两只细细的指尖掐住,按在凉粉块上,手腕轻轻甩一个小圈,手下就出来了整整齐齐一排粉丝丝,亮晶晶的,颤巍巍的,象是搁进嘴里就能化开。她一连刨了好几圈,然后尖起手指,把滑溜溜的粉丝一撮一撮抓起来,挨了摊在碗里,洒上剁碎的芹菜,酱瓜子,舀一点蒜泥,辣椒面,浇上扑鼻香的麻油,在每只碗上搁了一双红漆竹筷,这套动作,她几乎在姑娘们穿过小街的当儿就做完了。等她们围着摊子放下竹篮以后,阿娣又拿出一瓶烫了金字的虾籽酱油,故意在她们面前显了显,说:“这还是请人从上海带回的呢,搁多搁少,你们自动手。”
小小的凉粉摊子上,顷刻之间热闹起来。姑娘们一边搅拌碗里的佐料,一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阿娣也陪着她们笑,陪着她们讨论百货公司新到的布料,剧团里新排出来的《打金枝》,还有张家那个能用耳朵听字的娃娃。阿娣在这群姑娘中显得格外惹眼。不光因为她模样漂亮,也因为她打扮得别致。她穿了一件玫瑰紫的平绒褂子,琵琶襟,胸侧一排乌黑的尼龙盘扣,个个都有拇指大小,腰身剪成一个浅浅的弧形,紧紧抱住她的苗条细腰。头发梳成一根大辫子,绕过来盘在头顶,刘海稍稍拿火钳烫过,显得蓬松又很自然。这一身打扮,配了她面前案板上雪白的凉粉,碧绿的芹菜,艳红的辣酱,配了远处的黛青山峰,弯弯流水,还有她身后那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便有一种古雅、和谐、带有田园风味的意思。阿娣是个很精明的姑娘,她有一套生意经,懂得怎样以自己的独特魅力吸引顾客。要不然,她的凉粉摊子怎么总是来来往往不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