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滴到地上先听“噗”一声响,这才高高的沏下去,制成茶卤。喝时倒半杯茶卤,再对半杯开水,这虽有一劳永逸的好处,但实在喝不出茶叶的味道。我爹是山东人,但自幼外出,不知受了哪位高人指教,自备了一把小壶,沏茶时先用开水把小壶涮热,放茶叶后先沏一道水,用手晃晃再倒出扔掉,再冲一次才可饮用。一次只喝一两口,马上再对新水。事不过三。然后就倒掉重来。这喝法虽然出味,可实在繁琐耗时。所以到我自己喝茶时这两种传统都没继承,完全另搞一套。
在天津我见过两次特殊的喝法。一次是在梨栈。那时法租界的梨栈大街,劝业场一带是最热闹的地方。在劝业场门口那个十字路口有个警察指挥交通。有天我坐“胶皮”去光明电影院看电影,车刚在路边停下我还没给钱,警察就招手叫拉车的过去,拉车的说:“劳驾,您替我看一会车,不知嘛地方又惹着他了。”车夫跑到警察身边,警察说了句什么,车夫拿着把缺嘴的大茶壶就跑了回来。满脸歉意地说:“没办法还得耽误您一会儿,老总叫我给他沏壶茶去。”过了会车夫把茶沏好送去,这才回来找我收钱。我远远看见那位中国籍的“法国巡捕”左手端着茶壶嘴对嘴的喝着茶,右手伸直,在两口茶之间抽空喊道:“胶皮靠边,汽车东去……”这事给我印象很深,我以为这是法国警察的特有作风,后来去巴黎,还有意观察了一下,才知道巴黎的警察并不端着茶壶站岗。
另一次是法租界仙宫舞厅。一个偶然机会我随亲戚进了那家舞厅。在“香槟酒气满场飞”乐曲中,一对对时髦男女正在翩翩起舞,却见一位老者,手执小茶壶在场子中央打太极拳,每做两个动作就啜一口茶,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多少年后我跟一个天津老乡说起这件事来。他说此人有名有姓,是位租界名人。可惜我没记住名字。
等我自己喝茶上瘾,已经是数十年后的事情了。
我这喝茶上瘾,是从泡茶馆开始的。五十年代初我去西昌。那时的西昌还属“西康省”,不仅没导弹基地,没有飞机场,连汽车也不通。从雅安出发一路骑马。每天一站,住的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鸡毛小店。店里除去床铺有时连桌子都没有,要想休息、看书就得上茶馆。好在四川的茶馆遍地都是。泡一碗沱茶,可以坐一晚上。在这里不光喝茶,还能长见识,头天去喝茶,几乎吓得我神经衰弱。茶馆中间有个桌子,四周摆着鼓、锣、钹、板。不一会坐下几个人就敲打起来。我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后哇呀一声,有位穿竹布长衫的先生抚案站了起来。正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位先生开口唱:“凄惨惨哪……”跟着周围的一些人就都吼了起来“凄惨惨命染黄泉哪……”众人吼过,那先生又有板有眼,一字一句,成本大套的唱了下去。我问同行的四川伙伴:“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这是四川茶馆清唱的规矩,哪位客人唱什么角色都是固定的,不管他坐在哪儿,场面一响该开口的时候自会开口。我说:“那打鼓的也没朝这边看,万一哪位先生有事没来,或是迟到了不就砸锅了?”他说不会,要敲半天板还没人应,打鼓的会接着替他唱下去的。这一惊刚过去,我正端起碗要喝茶,忽然从脖子后边又伸过根黄澄澄的竹竿来,一回头,那竹竿竟杵到我嘴上。我正要发火,看见远处地下坐着位老头,手执纸媒,噗的一口吹着了火,笑着冲我说:“吸口烟吧!”我才看出那竟是根数尺长的烟管!他坐在中间遥控,身子一转可以供应周围几桌人享用,抽完一个他用手抹一下烟管,再装上一袋伸向另外一人。除此之外在四川茶馆还学到了另外许多学问。回北京后我便开始泡北京的茶馆。直到当了右派,也还是有空就去喝茶听书。
泡茶馆成了我的业余爱好。落实政策后有了旅行机会,到广东,住香港,游西湖,逛上海,甚至到欧洲、美国,有茶馆都非泡一下才死心。
啰嗦至此,读者早已腻烦,就此打住,茶馆的事留给别人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