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把那些小白花当花看,它们也是糊里糊涂飘香半个月就过去了。乡下人等待的是柑橘的果实,而不是花。
村子的某个寂寞的墙角,偶尔可见一株栀子花或茶花,似乎没人知道它们的来历。这些花便越发像《聊斋志异》里的花,要么好看而媚人,要么好看而害人。哪家闺女突然得了某种怪病,比方望着男人痴笑,比方日夜不停地唱歌,会作法的师父就断定是屋后哪株花在作怪。那花就在焚香念咒之后被砍去。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香玉》,记崂山下清宫两株花与一黄姓书生的情事。两株花都成了妖。一株牡丹,叫香玉,素衣玉面,风流多情,与书生俨然夫妇;一株耐冬,名绛雪。绛雪这名字实在起得好。我没有女儿,不然一定也叫她绛雪。绛者红也。这女花妖一袭红衣,芳艳绝伦,却又名雪,晶莹剔透,清冷孤高,不容亵渎。她与书生虽然诗词唱和,言谈甚欢,却能终不至于淫而只是良友。有个情节很有趣,说的是黄生太想见绛雪,而绛雪却不肯现身。于是香玉便带了黄生来到耐冬花下,用手掌从下往上丈量,量到大约人的腋下处时,开始挠其枝干,结果绛雪耐不住痒痒,笑着从花树中走出来。读此情节,那怕痒的花妖又平添几分娇憨。我后来查书,知道耐冬花,就是茶花。《香玉》里记载的那株茶花高二丈,径数十围,应是千年古木,不是我们平日随处可见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挠花树的痒痒,傻乎乎地指望从花里挠出一个美女来。我现在住的地方,种有很多茶花,从冬到春,姹紫嫣红。这些茶花太多了,太热闹了。不像我乡村的茶花,开在僻静的墙角,能叫闺女思春。城里的物事,什么都显得堆砌,房子像垒积木,绿化是树重树。
伊渡:您喜欢花?
王跃文:哈哈,喜欢。但愿万花丛中过,一叶不沾身。
伊渡:我的童年也有乡村生活的经历。我现在依然向往,虽然那时大家都很穷。
王跃文:贫穷是我们这代人对童年的共同记忆。记得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家,翻过一座山,就能望见家了。可我望着自家屋顶的炊烟,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饿得坐在山坡上哭。
我十二三岁就上山砍柴。那时候家乡不烧蜂窝煤,灶里烧的都得上山去砍。松、杉之类是不能砍的,只准砍杂生灌木。柴火消耗很大,砍柴的地方越来越远。有一回,我去离家30里地的大山里砍柴,挑柴回家,走到半路上,饿得浑身发软,半步都走不动了。毕竟年纪太小,我瘫坐在路边哭起来了。有位大嫂在自家地里挖红薯,问我为什么哭,我说饿,走不动了。那位大嫂真是菩萨,扔给我一个红薯。没有水洗,我往衣上揩揩泥巴,用牙齿剥掉薯皮,就吃起来。我至今想起那位大嫂,内心仍非常感激。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啊!当时没那个红薯,我真回不了家。
饥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小时候,家里每年都有个把月几乎断炊。不知父母从哪里弄来些玉米,磨成面熬粥喝。离家五里左右,有个水磨坊,我们那里叫碾坊。我同二姐挑着几十斤玉米,摇摇晃晃地去碾坊。我们都还小,又没什么吃的,哪有力气?我同二姐就拿路边的树为标记,说好我挑到哪棵树下换她挑,她挑到哪棵树下换我挑。二姐老实,我又有些倚小卖小,老是欺负二姐多挑些路程。不知怎么回事,我当时闻到玉米面的气味头就晕。没听谁说过晕玉米,我就晕玉米。多年之后,日子好起来了,玉米之类的粗粮成了奢侈品,城里人爱吃,我偏不爱吃。小时的记忆太深刻了。
小时候,家里是不吃中饭的。厨房时常上锁,怕小孩子偷剩饭吃。厨房钥匙系在奶奶的腰间。老家的厨房喊作灶屋,我家灶屋门上面有个副窗,小孩子可以爬进去。我奶奶老年后患白内障,几乎是个瞎子。中午,我和弟弟会偷偷地爬进灶屋,抓一坨剩饭塞进嘴里马上爬出来跑掉。可是,我和弟弟不知道相互掩护,总是相互揭发。我爬进灶屋他就喊:“奶奶,哥哥偷饭吃!”他爬进灶屋我就喊:“奶奶,弟弟偷饭吃!”
我后来从书上读到原始人的生活状态,他们采食野果之后,鼓腹而游,相与而戏,真是让人神往。我的童年生活是非人状态的,可我童年里又知道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而且是祖国的花朵,比美帝国主义的孩子幸福多了。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我们还肩负着解放全人类的重任!
学校中午休息,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没福气像原始人一样鼓腹而游,而是空着肚皮瞎胡闹。上小学时,我们几乎没有体育活动。学校的体育器材就是一个打着补疤的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