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茶是什么?解渴之外,身心舒服。怎么舒服,怎么随意,怎么享受,就怎么喝。我喝茶喝得很率性,喜欢浓、热、满。这是喝茶的大忌,可我偏偏只有这样才舒服。但无论什么喝法,茶叶一定要好。
王跃文:我对茶叶也有些挑剔。喝茶最难受的,就是你十分渴茶的时候,家里能喝的茶已经断顿儿。我家茶叶从来不缺,只是来路复杂,有些茶虽然不差,却不对我的胃口。有时找不出自己满意的茶,那种难受真像瘾君子毒瘾发作。
伊渡:有那么严重?陶渊明断酒九日,正百般煎熬,一白衣人度柳穿林,飘然携酒而至。陶渊明解了酒渴,陶然醉去,不亦乐乎。您就没有白衣人那样的朋友给您送茶叶来?
王跃文:当然有啊!各方朋友都会寄茶给我,感谢他们。曾有湘西古丈朋友赠我英妹子红茶,我喝了感觉非常好,就发了一条微博赞叹。一位杭州的朋友看了不服气,说他的红茶绝对好,一定要寄给我品鉴。我推都推不掉,他真的就寄来了。
伊渡:我们前面提到过周作人,我觉得周作人所神往的生活方式是贵族化的,这种贵族化倒并不在于物质生活怎样奢侈豪华,而在于它的丰腴、精致和无用,在于它的安闲与优雅。您对这种人生态度是不是很认同?
王跃文:我不粗鲁,但无法优雅。我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乱世,在饥饿、贫困中长大,青年时代颇有点儿匡世济民的想法,又慢慢认识到自己的确虚妄可笑;但终究不能闭目塞听,有时难免嗔目发指。我是这种心性,自然就优雅不起来了。
但我很向往清明平和的境界。优雅是一种外在的姿态风度,可以由环境熏陶和后天修炼而得,无关乎内在灵魂。戈培尔下达杀人命令时正欣赏着巴赫的音乐,还不优雅?我所向往的清明平和,则是一种理性智慧的人生态度。这种境界说到底就是善于放弃,能够在滚滚红尘中毅然抽身而退。我读夏目漱石的散文随笔集《梦十夜》,从他病中杂感《浮想录》中,领略到的正是这个意思。
伊渡:夏目漱石曾是极端愤世嫉俗的作家。他的长篇处女作小说《我是猫》对人世的病态丑恶极尽讽刺,笔调辛辣,真叫“猫眼看人低”。
王跃文:对。他的本名是夏目金之助,笔名漱石,取《晋书》中孙楚“漱石枕流”之语。名字是很清雅的,他的性格却阴郁,愤懑,神经质。40岁后,他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一改往日性情,慢慢变得平和清明起来,倒有点儿符合“漱石”的本意了。《浮想录》其实就是他的病中日记。他说过在病中写俳句和汉诗时的心境:“我平日迫于事务,连简便的俳句都不作,至于汉诗,因为太烦难,就更无从着手了。唯有像这般远远地打量着现实世界,杳渺的心底不见半点儿滓碍时,俳句才会自然而然地涌出,诗也乘兴以种种形式浮现。这样,回顾起来,那段日子实在是我平生最为幸福的一段时期。”
夏目漱石的俳句和汉诗写得怎样我无从评价,因为我实在是外行。我所能领悟到的却是他病中所写那些俳句和汉诗中蕴含的意境。
伊渡:能和我说说您的领悟吗?
王跃文:像“谛听蟋蟀声,想来已数夜”“日日山中事,朝朝见碧山”“伫听风声骤,落叶孰先凋”这样的诗句,只有一个“静”字在里头。现在实在是浮世,人能够真正安静下来,谈何容易!风鸣虫唱也许声声在耳,心里却听不见。
他的另一首诗:“秋风鸣万木,山雨撼高楼。病骨棱如剑,一灯青欲愁。”我很喜欢。钱穆先生曾论王维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两句诗,说此中有诗情画意,深入禅理,是作者的冥心妙悟,达到了无我而有我的化境。夏目漱石这首诗却是物我各各分明,又各各相安。外面世界自然风稠雨骤,我也是病骨嶙峋,但内心并无焦虑恐惧抱怨。此时青灯之下那种愁,是一种淡淡的、清如水的愁。所谓平和清明的人生态度,其实就是一种“一灯青欲愁”的态度吧。
伊渡:如此说来,人生得失真不知该怎样定论。夏目漱石的大病,何尝不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上天使他在病中解脱了一直纠缠着他精神心灵的痛苦,离开浮世的挣扎奋斗,以放弃而获得内心的清明平和,身心俱清。
王跃文:我以前认为,青壮年说放弃,不是矫情,就是未老先衰;只有老人才能如此,才应该如此,才有权利如此。我现在正当壮年,倒颇羡慕起这种境界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但是作为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的夏目漱石,我又不知他这种平和清明的态度,是幸还是不幸了。
不同的人生阶段,应有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