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他的脚步更慢了。前面的老人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露出关切而探询的表情,用父亲对儿子一样的口吻说:“孩子,来吧。”
拉加泽里就跟上去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仍然一前一后相跟着。崔巴噶瓦家不在村子里。原先,机村人的房子都紧挨在一起。两次泥石流把三分之一人家的房子都推倒了。加上改革开放分地到户,一些人家就把新房子修到村外去,靠近自己家承包地旁边了。崔巴噶瓦夫妇就一个独生女儿,日子一直比较好过。村里分地的时候,大家都要好地,崔巴噶瓦却挑了离村子远,靠近树林的一块地
。那块地是机村人口增加后,砍伐了一片桦树林后开垦出来的。地边上就丛生着刺梨、红柳与亭亭玉立的白桦。像机村的每一块土地,那块地也有一个名字,叫“兔子”。这不单是说这块斜卧在山坡林边的地像一只褐色的兔子,而是说这地刚开出来,年年嫩绿的青苗差不多都被野兔吃光了。如今,这也只是一个名字了。虽然那块地边上还站立着一些稀疏的林子,但早就没有兔子们的藏身之处了。
走兽随茂密的林子一同消失了。
两个人过了一道溪流上的木桥,上了一段缓坡,来到了崔巴噶瓦家门前。整齐的栅栏围出一个干净的院子。栅栏边上,一株刺梨盛开着雪白的繁花。编栅栏的柳树棍,年年发叶抽枝,已经是一排整齐紧密的小树。
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石板缝里,伸出了牛蒡肥厚的叶片。
从阳光下走进石屋,眼睛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干净整洁的味道。干净整洁是什么味道?就是这种味道。
老人咳嗽一声,说:“有客人了。”
屋子就在他眼前慢慢亮堂起来。火塘里温和抽动的火苗,锃亮的茶壶,光滑的地板,整齐的壁橱。一个和颜悦色的比想像中年轻的妇人。
拉加泽里一时不知怎么称呼。
崔巴噶瓦用了开玩笑的口吻,脸上却一点都不动表情:“是不好称呼,因为她差点就是你妈妈。”
“不要为难孩子了,坐下吧。”
女主人把酒渍的刺梨、茶水端到他面前。他喝下一口茶,却是喝了酒的效果。一时间百感交集。
崔巴噶瓦说:“你脑子里东西太多了。”
女主人就叹气:“从小没有父亲,可怜的孩子,你就不要再让他不开心了。”
“好吧,孩子,把衣服脱掉,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怎么知道我有伤?”
“看你走路的样子。”
拉加泽里脱去上衣,露出腰眼上一圈圈乌斑。崔巴噶瓦取来草药捣碎了,用酒和油脂调成膏状,一股沁凉的感觉就丝丝缕缕地渗往皮肤里去了。他惬意地叹息一声,神情却有些恍惚了。他用有点可怜的口吻说:“好累呀。”
那口吻让女主人流出了眼泪。
他一边后悔自己用这么可怜的腔调说话,却止不住继续用这种腔调喃喃地说:“我瞌睡。”
女主人拿来一条毯子,他闻到了那条毯子上熟悉的气味。远去恋人的气味。他喃喃地念出了从前恋人的名字。女主人说:“是她的东西,你知道她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不然,怎么会想去当医生呢?”说完这话,女主人又抹起眼泪来,说:“当年,两个年轻人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崔巴噶瓦道:“没爹的娃娃,可怜!”
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药力和这房子里安详的气氛使他从里到外松弛下来,沉入了睡乡。
中间,他醒来一次,屋子里悄无声息。看看窗外,一镰弯月已经从黝黑的山梁背后升上了天空。他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女主人正在重新点燃火塘。崔巴噶瓦拿上了砍刀、绳子,只对他说了一个字:“来。”
他起身相跟着去了。用屋子后面的泉水洗了一把脸,他感到神清气爽。也许是走出了房子,没有了那种特别安详气氛的笼罩,他马上为曾经露出的可怜相而后悔了。崔巴噶瓦好像总能猜到他的心思:“想走了?不行,你得帮我干点活还我的药钱。”然后,把一把砍刀塞到他手上。
夜露浸软的路潮润平整,转过一个山弯,就到崔巴噶瓦家取薪柴的地方了。后来,有人问:“老头不记恨你吗?”
拉加泽里也才认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确,这个倔老头为什么对自己女儿过去的男友这么心平气和,慈爱有加呢?他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他给我用催眠术,然后教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