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如期而至。这场音乐会将为为期三个月的北都国际音乐节拉开帷幕,巨型海报挂满了这座城市每一个最显眼的位置。我在动物园站下了车,数着今天已经遇见多少个Richard Johnson。音乐会将在晚上七点半开场,白天正好去动物园看熊猫。
轻轻松松过了博资考的李家明难得悠闲,从头到脚好好拾掇一番,比上次见面胡子拉碴的忧郁模样精神了不少。我闻到他身上飘来淡淡的香味,像竹叶,又像清松,那是用绿色墨水堪堪写成一句诗句,折叠曲折了许多层含义,却在墨未干时便一纸焚作烟雾,虚无缥缈地萦绕在鼻尖。记忆瞬间被点燃,我忆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身上那种让我感觉一见如故的熟悉气味。看来这便是了。
很难描述我曾在哪里得到了这种嗅觉上的记忆。我素日不喜香,然而也禁不住好奇地凑近他的脖颈:“好好闻的味道——”我勾住他的衣角,像猫儿一样细嗅,“家明哥哥,你用的什么香水啊!”
观察到李家明的耳垂在我眼睛上方迅速变得通红,便知媚术天成勾引到位。我斜睨一笑,松开他的衣角,欣赏他无措的模样。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平时也不喷香水。”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只有见重要的人才喷。”
一句话便哄得我心花怒放。
只是论我怎么央李家明告诉我这香的名字,他就是不说。“说了在你面前我就没有神秘感了。”在我一番死缠烂打打破砂锅问到底后,才肯扔出一条线索。“我只能提示一点点,”他略一沉思,道,“木质香。”
说了等于没说。
我踏上台阶去看那围网之内的猴子。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排泄物的骚气。我想了想,突然大笑起来:“家明哥哥,你是不是知道猴子臭才喷的香水。”
“可不是么。免得你赖我,提早撇清嫌疑了。”他跟着我踏上台阶。看了一圈,注意到一只发型被挠得乱七八糟在原地打着转转的老猴子。“这些动物被关在这里,都有刻板行为了。”
我见他语气里有可怜之意,便问:“什么是刻板行为?”
李家明叹了口气,“其实很多动物园动物都有刻板行为。”他给我娓娓道来地讲解。我听着他的言语,笼中这片茂密苍绿的热带雨林连同这上方经过的轻轨线路在我眼中一点一点渲染成缠绕着铁丝与电线束缚的工业化机械怪物,人工塑造的自然早已不是自然,充满着荒诞沉重黑暗的气息。如果说童话故事都有两个版本,那么暗黑成年版才是这个世界运作规律的真实模样。十年前第一次来北都动物园的我看到的是可爱的熊猫、大象、仙鹤、乌龟等等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十年后的我重游旧地看到了更多关于金钱、土地、管理以及人性。
这个世界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或许,我们也是笼中的猴子。”我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感慨。
李家明沉默了很久。
我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是啊,猴子秃头,人也秃头。”
我被他这句没由来的笑话逗笑了。踮起脚尖检查他的头发,“你这头发不挺多的么。”
“可能毕业就全秃了。”
“你什么时候毕业?”
“或许四年后吧。或许还没,还在延毕。”
“这么悲观吗?”
“读博就是这么头秃的呀,小朋友。”
“好吧,希望四年之后李家明还有头发。”我没细想四年后我们都会在哪里,我又能不能见到他。我指了指那只秃头猴子,“比它多就行。”
“好哇!到时我也要检查你的发际线。”
猴子山、狮虎园、珍禽馆......一个个景点逛过去,最精彩的还是熊猫馆。看完熊猫出来我一直兴高采烈。李家明一路上给我讲他本科时在南港动物园做志愿讲解的经历,还纵容我趴着门口的石熊猫像摆出各种怪模怪样的姿势拍照打卡。
烈日炎炎,幸有一路青竹夹道打造连续不断的阴凉,又有摇着头的喷淋系统均匀地向燥热空气中播撒雾状液滴。尽管太阳光的西斜昭示着白天即将谢幕,熊猫馆入口的售票处的人群仍络绎不绝。我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将手里的半瓶矿泉水倒立过来摇成一朵小旋风。
“家明哥哥快看!”我一脸自豪,“我会制造龙卷风耶!”
李家明一脸哭笑不得,嘴上说着幼稚,手里却也不服输地去掏包里的矿泉水。只可惜手不够长,我便帮他去解那包上的搭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