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隆冬。
御史台暴雪如席,纷纷扬扬。
漫天白色,中间却突兀有一台子,黑压压的乌鸦成群,涩啼凄厉,冻翅盘旋低空,世人又称其乌台。
一队人马将厚厚的积雪踩出了刷刷的声音,茫茫白色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朝着四周围着方方正正的牢房缓慢驶去。
黑色楠木马车传来一声淡漠冰冷的声音:“慢着。”
一只手优雅的掀开车帘,骨节欣长,能见淡青色的脉络,他慢慢的撒下谷物,谷物随着呼啸的北风扬起。乌鸦穴起而飞,争先嘶鸣奔向食物。
一样貌清秀的男子提着冒着热气的青瓷茶炉,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着面前戴着半面鎏金面具的年轻男子,道:“世人都道我们的御史中丞芝兰玉树,品洁高雅,仿若仙风道骨一般,没想到喜好喂这憎物。”
那男子撇了一眼对面嬉笑的男子,慢慢道:“山海经记载,它是天帝十子,化身金乌,更有乌鸦报喜,使有周兴的说法,亦正亦邪,世人道恶,则恶?”
喝水的男子呛的咳嗽,这厮真是牙尖嘴利:“您还真是这乌台包括这乌鸦的守护神啊。”
御史台下设三院,一曰台院,监督官家的御史,二曰殿院,皇宫内礼仪事务,三曰察院,专负责监督中央百官。这鎏金面具的男子便是这乌台的长官。
此时此刻,与马车温暖如春相反的是,阴暗潮湿的诏狱里哀嚎不止,鞭笞声,打骂声不绝于耳。
唯独一人似乎听不见任何哀嚎声,她双手双脚皆套有冰冷的铁链,肩颈之处被钉入杵针,身上新旧鞭痕,烂肉腥臭难闻。苍蝇嗡嗡围绕,她艰难晃动铁链,驱赶那绕人的东西。
铁链声也随着驱赶的动作撞击地板,叮叮啷啷,声乱如麻。
一片雪花从她头上飘下,她惊讶的抬头看着开于房顶的狭窄铁窗,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她居然还能在死前再看到,实属幸事。被铁链束缚的手,忍痛缓慢张开,接着从缝里飘下来的鹅毛大雪。
她呆呆的看着一片片雪花在自己的温热的手心里逐渐失去棱角,变成水滴,反复磋磨着水滴,直至变成水雾消散,周而复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混沌黑暗的牢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两名狱卒如同取人性命的杀吏,不发一言,粗鲁的将她拖行。丝毫不顾及她刚被打断的腿,伤口牵扯,那血渍沿着亘长的牢房走廊画了长长一条线,戛然停止在一间密室外。
数盏油灯照亮,刺的她睁不开眼。她趴在地上,闭着眼缓慢使自己接受这光亮。
耳边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江大人。”
她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灯光重影之下,赫然立着两位年轻男子,鎏金面具的男子负手而立,修长的身姿和一身雪牙白袍与这脏乱恶臭的牢房格格不入。
他身上的味道,将牢狱里的腥臭腐朽的注入了一丝清冽,似松泉。
她想这是什么香,下辈子也熏熏。
旁边一身绯色常服的俊秀男子喝道:“江知渺,打残了你的腿,怎的,将你的脑子也打残了。”
两名狱卒颇为知晓他们的御史大人的心意,将她从地上抬起来,就这样架着她站着,她痛的嘶了一声。
鎏金面具的男子细细打量着这位脏乱不堪人,虽然一身可怖的伤痕,却挡不住她男生女相的秀美,又不似女子的娇柔,反而有一种郎艳独绝,肃肃如雪压松的破碎凄美。
他便想起了刚才马车上陆今安所说他之前去浙江出任时的朝堂风云,皆是由这一人搅得乌烟瘴气。
月余前,汴京开了恩科,一人名为江知渺,文采斐然,科举的文章被数位考官奉为圭臬,也惊艳了当今官家,便提为三甲之首,接他之下一届的新科状元。
本是春光无限好的少年郎,无数官家小姐堵门倾心,甚至惊动了官家最宠爱女儿的芳心,然而,她身为朝廷新贵,理应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巴结朝廷权臣,站好队伍。为自己接下来的仕途做好铺垫。
但是她以一己之力敌对整个朝野!
曾经数十年的新旧改革之争的政敌因为她在朝堂上的犀利语言,新旧党派也不舌枪唇战了,双双将矛头指向了江知渺,江知渺也不是什么文弱书生酸秀才,她看透了如今以俞崇礼俞相主张的改革的弊端和冒进,也不支持以翰林学士池岁云池翰林为首的保守派的懦弱和退让。
她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直指俞相:“您主张的借苗法急功近利,急于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