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全黑的,家属区的路灯还密集些,上了动力路四个电线杆才挂一盏路灯,马路上安静得像鬼城。看着车前的影子给身后的路灯拉长了,又给下一盏路灯压扁了。霍凯开始觉得好玩儿,后来就给这单调的景象催眠了,立军哥哥叫:“嘿,小凯小凯,不能睡!要感冒的!”
但这话没什么用,立军哥哥只能单手扶车把腾出左手解开军用棉袄,把小霍凯裹进怀里。霍凯听到立军哥哥嘭嘭嘭有节律的心跳,倚着他瘦骨嶙峋暖洋洋地睡着了。
霍凯给呼呼呼的吐气声惊醒了,原来上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慢坡。
这里是南岗,相对依江而建的滨江市初期,这里在南边。
天蒙蒙亮了,霍凯看到驮着妈妈的小赵叔叔骑行在前面,他也是在大幅度摆动身体奋力蹬着自行车。
“放我们娘俩下来,推车子上去吧!”妈妈建议。
没人回应她,骑车的俩人都在奋力猛蹬。霍凯仰脸见立军哥哥的下颏,和一团团喷吐的热气。十来年了,多少事风吹雨打去,可这一幕一直刻印在他脑子里……
送进车站,送上火车,安放好行李,小赵叔叔说:“差点忘了:嫂子,杭城那边又来电话了,说到了上海有人接站,他叫屠守国!”
三天两夜,列车抵达终点站上海,举牌接站的人穿着藏蓝色工作服,数千里外拥挤嘈杂的陌生环境里,杜晓言见到熟悉的穿着像见到了亲人,牵着儿子挤过去了,等到跟前愣了愣才问:“是屠守国师傅吗?”
“对对!哦,这是我的工作证!”屠守国弯腰牌子放地下,腾出手掏工作证,而戴手套的右手一直闲着。他那张脸让人一言难尽:右半边鲜亮的疤痕纵横交错,右眼球闪着冷光呆滞不会转动。小霍凯仰头看见这么一张脸,倚住妈妈的腿畏葸不前。
屠守国努力做出个笑模样,伸手摸小霍凯的脑袋,杜晓言连忙把儿子护在身后。屠守国伸出的手没处着落,改为去接提包,杜晓言犹豫一下给他了。
屠守国提着沉重的包在前,杜小言牵着儿子落后两步心怀忐忑地跟着,种种传得活灵活现的拐卖人口桥段中,总少不了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好在这是光天化日下,站前广场上有戴袖标的民兵巡逻,唉,那提包也不该让他拎的。
屠守国拎着提包到一辆小吉普前,拉开门扔到后座上。他还有车!小赵可没说。杜晓言以为接站人顶多替自己办个转签,再送自己娘俩上开往杭城的火车就完了。这突如其来的帆布蓬小吉普让她耳边警笛声大作!
杜晓言不理屠守国手扶车门等着,停下脚看车牌:渐字开头的,而不是当地的沪字头,没错,杭城是渐海省会。再说,那屠守国主动出示了工作证,照片钢印都不差。难道是我多心了?不管怎么说,单身女人领个孩子,离家万里多个心眼儿总没错。
杜晓言看到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相貌清秀的人,决定进一步核实,她敲敲前门车窗等玻璃摇下来说:“同志,能看看你的工作证么?”
司机略有迟疑,瞥一眼撑着车门尴尬等人的屠守国,意味深长笑了,掏出工作证递上。这工作证来头可不小,杭城市革命委员会!当时各地的党委、政府都被夺权了,革*委会是党政一把抓的领导体制。面前的司机姓陈,杭城革&委会小车队的,照片钢印都没问题。
“不好意思,小陈同志,我——不是不相信你!”杜晓言递还工作证。
“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接站那人!”
杜晓言回头,见后车门已经虚掩上了,屠守国穿过马路不知干什么去了,望着那壮硕的背影,她说:“可不是,他的面相太凶啦!”
“哈,你还没看见他真的凶起来呢!车队头头正为老乔这次车祸忙得焦头烂额呢,屠守国来了强逼着队里出车到上海接伤者家属!这不,派我来了,三百多里地呢!”司机小陈话语里带着无奈。
“他敢跟市革委来横的?!”杜晓言颇有不信。
“你也不看看他是谁?战斗英雄!伤残军人!听说为救踩了地雷的战友,他一只眼球半只手扔朝鲜啦!我们队长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兵,惺惺相惜呗!”
杜晓言默默拉开车后门,跟儿子坐进去。等了一会,见屠守国回来了,完好那只手托着一个纸袋,另一边腋下夹着一个玻璃瓶——是汽水么?
杜晓言下车绕过去,为他拉开前座的车门。屠守国有些意外,点点头坐进去。司机起车。
屠守国放下纸袋,咯吱窝里拿下汽水,回头看后座粉嘟嘟的小霍凯,好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慈爱。小男孩儿已经不回避自己的脸了,反而用亮晶晶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