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怕的人。” 她摘下眼镜。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里面盈满了泪水。我把纸巾递给她,问她怎么回事。秋奈把眼睛埋在纸巾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他的灵魂好恐怖。只是看了一眼,我就觉得我要瞎了。”
“凡人不可朝上帝直视。” 我了然道。
“您说他是神?” 秋奈好奇起来。
“任何东西,只要拥有非常人的力量,且不可被理解,都会被归为神的一类。” 我说,“我这么说,只是告诉你他力量强大。而神的话,他在有些人眼中确实是神。”
“那您觉得呢?”
我望着窗外的天空,说:“我从不相信世有神明。”
“所谓神明,不过是把控人心的手段。是一些人企图用信仰代替思想,崇拜代替意志。” 我收回目光,拿起女孩桌上的墨镜,看她戴好,继而说到:“即便是有,那我就是我自己的神明。”
若我有大苦难,我自渡我。若我有大罪孽,我自罚我。满天神佛,能听我祈求,聆我忏悔者,唯我自己。
春末夏初,夜短天长。我们抵达时,正是中午时候。太阳虽没有七八月的残酷,但也烘得人头顶发热,两腮微红。在朱漆斑驳的柱前,老人诹访仍旧是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秋奈像一只灵巧的鹿儿那般奔过去,兴冲冲地呼喊着这个更加干瘪的老人。他穿着厚厚的夹袄,缩着肩膀,似乎正站在凛冽的寒风之中。我提着猫,仿佛重现着过去的情景。我们相互致意,他脱帽,又给猫打了招呼。
院子正中,枫树的叶子更加浓密了,像一把绿色的巨伞,将神社的上空遮掩的密密实实,不透光亮。我几乎能听见那巨大的根系深入土壤,一点一点吮吸水分的声音。
“结界变弱了。” 我对老人说。
“是啊。” 老人的手放在树干上,几乎教人分辨不出,哪里是他的手,哪里是树皮了。
“八十年了啊。” 他轻轻拍着树干,像是拍打一个老友的胸膛。老人用苍老而嘶哑的声音感慨道:“树还在这里,我却已经垂垂老矣了。”
“不是死后,而是生前。只要和结界绑定,一个咒术师的灵魂可以供结界运转八十年。” 我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肃声说,“这就是为什么,您要让秋奈一直守在这里。”
老人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您说的不错。这是诹访家世世代代,不可逃避的命运。”
我也凝视着他:“所以,为了让秋奈摆脱这命运,您选择了我。”
“不是我选择了您,而是您选择了秋奈。”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他的脊骨随着笑声上下抖动,好像一个被虫蛀得不堪一击的木架子,随时都可能散成一团尘灰。我也笑起来,将手放在了树干上。那树皮比我的手要温暖。头顶叶子的每一次翕动,都仿佛树的一次呼吸。我的咒力顺着树干向上流动,有这能量的补充,老人诹访的灵魂还能再坚持五个月。
“十月份的时候,我会再来拜访。” 我放下手,回身对老人行礼。
老人也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按我的计划,戏剧节之后,我就会辞去教师的工作。在东京塔顶,我会毫无保留地将我的本相暴露在人前。我不是完全的诅咒,无论是术师还是普通人,他们都能看到我的存在。那一天,我会展开领域,将整个城市的咒灵全部吸收。而这之后,我会重返京都。我的灵魂将替代秋奈,融入到结界之中。有我的咒力,这棵枫树还能再活一个千年,直到人们找到消灭宿傩手指的法门。
这是我所能给自己安排的最好的结局。
在京都站的公共休息区,电视插播了一条火山爆发的新闻。由於岛上无人居住,所以影响甚微。但不知为何,这条消息令我心绪不宁。隐隐约约,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要醒来了。
八月时候,我已将家具清空,住房出售,搬到了一间八平米的四叠半。遗嘱也已委托给之前律所的同事,若我有突发意外,她可将我所剩全部资金捐出。到八月中旬,我结束了戏剧排演,回家就接到了秋奈的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颤抖而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两个小时之前,老人诹访毫无征兆地倒在了餐桌旁。在老人离开神社,被擡上救护车的时候,那棵古老的枫树突然自下而上熊熊燃烧了起来。红色的火苗吞噬着树叶,那满树的浓绿顿时灿烂若秋。在漫天的烟雾中,在萤虫一般飞舞的火星中,轰地一声,那棵活了千年的树颓然地倒塌下去。火焰如水一样流淌而出,接着那朱红的鸟居和绳结也劈里啪啦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