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三人一行返抵武陵,是在两日之后。
一路上虚假和平,他们全程几乎不曾交流只字片语,只是沉默地丶安静地丶心灰意冷地,任由风催船行,浪涛颠簸,直到下岸之处。
再后来的一个多月,三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除了打坐丶练剑丶画谱丶养伤之外,便是轮流守在元蝉枝房中,焚膏继晷,夙夜相继。
终于,在元蝉枝昏迷不醒整整四十二日以后,他们等到了除春回大地以外,第二个令人稍稍慰藉的好消息。
彼时,姜落微正拾了一个小凳,垂首坐在帘外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忽闻帘中隐有动静,双眼猛然一睁,灵魂附体。
他隔着一层飘渺帘幕,看见元蝉枝长发散乱,双臂向后一支,勉力欲坐起身,却因气血不通,臂弯一软,风扶弱柳那般脱力跌回枕榻当中。
姜落微几乎不敢置信,手忙脚乱地立时起身,陡然掀开帘幕,搀着元蝉枝的臂膀扶她起身。
他小心翼翼地,喉中微滚,仿佛手捧一品易碎名器。
元蝉枝以手扶额,似乎头疼欲裂,勉强喘了两口薄凉之气,气力皆虚,哑着锈刀剐过一般的嗓子道:“ …我… ”
随即因为扯得咽喉剧痛,倏然止住后话,擡手轻轻摩挲脖颈处,兀自作沉思状。
姜落微唤她一声,短短三个字喊的不知是何滋味,“小师姐。”
元蝉枝看着他,似乎意欲开口说话,只是喉中肿痛难以自抑,于是仅仅张了张口,并未发出声音。
姜落微读懂她颤动的眸光中,隐隐约约透露的疑问与希冀,那隐含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瞬间明白了。
袖中五指一紧,姜落微振一振精神,强颜欢笑道:“小师姐昏迷月馀,元气未复,且先不想这些了。”
元蝉枝盯着他,扯嗓道:“秦绾…”
见她坚持,大有得不到答案便一路穷追猛打之势,姜落微连忙道:“秦绾走了,我们未能将她缴回武陵…不过,也炸毁了她的蚕田,所以短期之内,秦氏绝无法重振旗鼓,不足为患。”
闻言,元蝉枝深吸一口气,眼睫轻颤,并未多说什么。
她又转眸望向窗外,见春烟和煦,鸟语花香,正是万紫千红丶草长莺飞的二月风景。元蝉枝伸手接了一朵翻飞杏花在手中,擡头见细雨潺潺,春意阑珊,不由神思远往,不知心归何处。
良久,她银铃一笑,烂漫桃色动人心魄:“那也很好了。值得。”
姜落微明白她说的,大抵是不枉她在阎王关前走了这么一遭。
他略微垂首,掩去面上隐隐若现的裂痕,沉默无言。
元蝉枝并未察觉他的异样,面向一片桃李春风丶雨打弱梨,享受这多日梦魇以来的片刻安宁。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喧哗,由远而近,姜落微不必竖耳细听,也知道是岳丹磷和常客洲两个人来了。
自返抵武陵以后,二人再不曾并肩同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壁垒分明,不知今日是否冤家路窄,竟不巧撞上了。
本来,他们也应当相顾无言的,今天却不知怎么引燃了火信,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自争锋不下。
首先,是岳丹磷狠狠地咬牙的声音,退让一步:“我无意与你针锋相对。你不想见我,我先去看师兄师姐,晚些再来便是。”
常客洲冷笑一声,猛一拂袖:“别腆着你那张脸惺惺作态,你还敢去见他们?”
岳丹磷吸了满腔的浊气,隐忍不发,半晌才沉声道:“随你怎么想,我自问心无愧,从来没有不敢见谁的事。我走了。”
随即便是一阵极重的脚步声,不疾不缓,但显而易见地忍着满腹闷气,足下生风,渐行渐远。
常客洲似乎站在原地,目送良久,但并不肯这般善罢甘休。
片刻,常客洲语若寒冰,冷冷地扬声道:“你不是问心无愧,是死无对证罢。”
岳丹磷头也不回,袖中的拳头却握得格格作响。
“从最初时,你便是个来历不明的,若非师兄师姐救你上山,悉心照料,夙夜诲导,你根本没有今日。”常客洲舔了舔牙齿,扬声讥讽:“事到如今,唯二知道你底细的两个人,一个五雷轰顶灰飞烟灭,一个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你岳涯从此再无后顾之虑,何况安师兄死在秦氏手里——好巧不巧,你这便成了门中资历最长的大师兄,连我都只能与你并列左右,没有人能够刨根问底地追究你的私事了,你可以彻底高枕无忧,其实你高兴得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