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一眼望见了我,冲我点头一笑,扬手打了个响亮的“榧子”,额前那绺头发便漂亮地甩到后边。
我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老天爷,难道他答题也能跟写小说一样,洋洋洒洒一写就是几千几万字吗?
他歪着头站在我面前,身体的重心落到一条腿上,另一条腿便微微屈着,双手随随便便插在裤兜里。他这种站立的姿态曾经多让我心醉呀。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妒嫉过他的妻子,那个当了妈妈的纺织工人。不过,他是不知道这一切的。这个已经成为全校同学注目中心的人,他不会知道这一切。
“阿静,你是在等我吗?”他好象忽然发觉到这一点,微微有些惊讶。
我仰起头,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他的个儿真高。每次我站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时,我就有一种要想拚命往上挣扎的欲望。我总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和他平视。
“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他摆出一副大哥哥的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特别瘦小,我在他眼里,似乎永远也算不上“同学”。
我望着他,用我这双唯一出色的,诚实和严肃的眼睛望着他。我不对他乞求什么,只希望他对我说真话。我相信他。
他明白了。
“阿静,真是胡闹!你怎么也胡思乱想呢?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会去那么‘对号入座’。小说是创造人物的,你学了几年文学,难道连这个都不懂?”
他皱起眉头,有点责备我的意思。这不是开玩笑,他说的是真话。凭感觉,我知道是真话。
我忽然哭了,双肩不住地抽搐,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热乎乎的。不是委屈,是因为高兴。程力到底没有想写我,我所崇拜的人写的不是我。那么是我自己太浅薄,听信了不该听信的话。我原本就该付之一笑的。
他体贴地扶住我的肩头,等我平静下来,才说:“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没想到一篇小说惹出这么一场风波。动笔的时候,我绝对没有考虑到这方面的麻烦。你知道,创作是凭激情的,灵感一来,除了小说里的人物,别的什么都忘了。这两天,好些人跑来问我,是不是有你的影子?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实在是无聊。阿静,我真对不起你。”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肚子要发的火,要说的话,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好了,阿静,”他顺手把我轻轻往前推了一下。“走吧,快下课了,让别人看见不好。吃饭去吧。”
走在路上,他认认真真地问我:“喜欢我那篇小说吗?”
我点点头,说:“喜欢。”他笑了,歪过头,仔细地看了我半天,看得我都有点脸红。
四
这个下午,我心情特别轻松,特别愉快。刚考完试,肩上担子一卸,就觉得累了。我没有去图书馆,也不想看书,翻出照相簿,准备给那些照片一一题字。
小米不知道我和程力的谈话,仍然用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偷偷打量我。她大概挺有些为我不平。可是,我怎么跟她说呢?直截了当告诉她:“程力写的不是我。”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算了,程力会替我解释的。作者的否认更有力量。
我很希望林林来看望我。一件事情过去以后,特别希望有个人在旁边,听我仔仔细细地叙述一切,然后是理解,安慰,开一个轻松的玩笑。可是,林林的老规矩,不到星期六晚上,他绝不会来找我。而且,这会儿,他准保钻在图书馆的哪个角落里,看他的《春秋》《左传》。他是立志要考研究生的,研究先秦文学。我呢,只不过想当个编辑,坐在窗明几净的编辑部里,埋头在厚厚的稿纸堆里。我的乐趣是发现别人的天才。
李平拎了一网兜苹果从外面回来。
“嗬,阿静,别欣赏你这些照片了,老师找你有事。”
“哪个老师?”
“喔,教欧洲文学史的。”
我有些忐忑不安。按我们这儿的习惯,老师平素和同学没多少来往,一找人,那准是有什么事。
“李平,你知道……干什么……”我站起来,神情紧张地望着她。
她塞了一个苹果在我手上:“阿静,你这两天好象有点病态。刚考完试嘛,老师找你这个课代表听听教学反映,总是正常的吧?”
对了,我竟然忘了我的课代表身份。也难怪,除了领过一次听课证,课代表几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么,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我轻轻松松地往老师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