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又响起来了。
不是剧场里的笛子独奏,是那种从远处丝丝缕缕飘过来的,悠扬、婉转、如梦如醉的声音。我跑出门去,倚墙而立,痴痴地望着那笛声传过来的地方。
无法形容我多么喜欢笛声。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是在看书、缝纫、炒菜炒到一半,只要笛声一响,我会不顾一切地丢下手里的事情,凝神地、入迷地听下去,听下去……直到一切重归于静。
有时,笛子吹出一支我十分熟悉的曲调,我就忍不住浑身发颤,心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我常常象傻了一样,就那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以至别人从这里走过时,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我看……
我又想起你了,哥哥。你——一个消瘦、文弱的年轻人,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头发柔软而略带浅黄,嘴唇紧紧闭着,那双撩人的灰褐色的眼睛,长久长久地望着某一个地方,好象要透过一层朦朦胧胧的东西,去寻找生活的真理。
我不知道你寻找到了没有。可是你的笛声分明是你的心灵在歌唱。是你用青春的热情、灵魂的呼唤、生命的冲动,用这一切一切搅和在一起,从周身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的东西。这是音乐吗?是我们的生活吧?否则为什么这样迷人,这样真实,这样丰富多彩和令人心醉呢?
哦,哥哥,十五年了!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十五年来,你只是在我的魂里、梦里、心里出现。我常常想,人类科学发展得如此先进,人能够上天,能够入地,却为什么没有人去研究一种使岁月倒转的办法?我等待那么一天。我盼望着能够回到十六岁的青春年华,回到那条弯弯的小巷、幽幽的庭院,那个细雨蒙蒙的傍晚和那棵绿荫如盖的枇杷树下。
那么肥硕、那么浓绿、那么充满了盈盈生机的枇杷树啊!你是不是还记得它呢,哥哥?如果你还有灵魂,还能思想,还能回忆,你思绪的河流难道不是从这一天开始流淌吗?
一
傍晚,我和哥哥终于找到了这个破旧的庭院,两个肮脏的小行李卷儿躺在廊沿上,我和哥哥不声不响站在它们身后。哥哥的眼睛带着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情,从对面的屋脊上望过去,一直望到遥远遥远的天边,仿佛要在阴沉沉的云朵后面寻找闪光的星星。
庭院的天井很小,铺在天井里的砖头全都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从那些裂缝里长出了许多淡绿色的青苔,还有几株细茎瘦叶的小草。右半边有一个小小的平台,被人拿砖头细心地围成六角形、平台里赫然长出了那么生气勃勃的一棵大树,树叶肥硕,绿得发乌,每一根岔枝上都长出一簇簇枣儿大的球球,毛茸茸的。
“那是什么树,外婆?”我终于忍不住问。
“枇杷树。”
哦,枇杷树,难怪没见过,北方没有这种树。
外婆用一种叫人揪心的神情望着我们。我以为,我们一见面,外婆准会问到爸爸妈妈的死,准会拉着我们嚎啕大哭。可是奇怪,外婆什么也不问,光是盯着我们看。她似乎把一切的悲痛、酸苦、怜悯都溶进长长的注视里了。我知道,外婆生过九个孩子,妈妈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妈妈一死,外婆生命的一半也就死了。但是她没有哭。她是个倔强的老太太,妈妈说过,她从来没有在生活中服软的时候。
从此以后,这个小小的庭院就是我和哥哥的家。我们永远永远离开了那个北方的城市,离开了爸爸妈妈。我们的亲人只有外婆。我已经十六岁了,从这天起,我不再是孩子。
外婆进屋给我们收拾床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天井里弥漫了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地上的旧砖头湿漉漉的,砖缝里的青苔仿佛倾刻之间又长出了好多。雨水慢慢洒在枇杷树上,又顺着叶脉悄悄往下流,流到叶梢头,凝聚成一颗颗晶亮的水滴,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树身长成一把伞形,雨水从顶层的叶梢落下,又被下面密密层层的叶面接住,一层一层,到了最下面的叶片上,才恋恋不舍地滚落在砖缝里,不见了。
吹过来一阵轻风。一丝丝的细雨忽然斜斜地飘过来。雨落在廊沿上,有几点甚至沾上了我的脸颊。我伸出舌头舔了舔,雨水是甜的,微微带一点凉意。不知怎么,我猛然感到一阵恐慌,有一种陌生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哦,斜风细雨,是江南的暮春天气了。在我长大的那个北方城市,却好象永远是阳光灿烂,永远是尘土,人流,嘈杂的汽车喇叭声。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这个破旧的庭院。我不知道一个被押送回老家的“反动学术权威”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