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着不摩登,捧这些洋戏子的劲头不比布店掌柜钱庄东家捧杨菊芬、吴素秋劲头小,每场演完总有人围着明星们签字,可小力笨不能饿着肚子为艺术献身,也不能没个发展远景,就跟导演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跟他们出去唱话剧,少了贴海报、烧水锅的收入,至少得再加一碗面钱;二是以后得慢慢让他学两出戏,给点张嘴的话干干,不能总摔脚。导演琢磨了一下,答应给增加一碗面钱,可是他得兼当剧团的杂工。至于演说话的角色,那要看他艺术上有没有进步,目前还不行。他认为目前小力笨还不具备这个条件。小力笨问:“我哪点不够条件?”导演说:“你这一口北京话就不行。话剧这玩艺儿从上海兴起的,要讲上海腔的舞台话,吃饭得说‘刺放’,好了好了得说成‘奥啦奥啦’,你行吗?得慢慢学着点。”
小力笨应下随团演出,便辞了戏园子的杂差。那导演又叫小力笨换一身行头,说这样破衣烂衫有失艺术团体的体面。小力笨没衣服可换,导演从演出服装里找出一件旧西服裤,一件夏威夷衬衫租给他,一天扣他两个包子钱。
从此,小力笨成了话剧艺员,跑起码头来了。
二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棺材铺的于师傅正点灯熬油给“暂编第三军”赶着打火匣子。外边喊了声:“于师傅还住这儿吗?”推门进来一个三十多岁,满脸尘土的瘦高个儿。后边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于师傅看着这瘦高个有点眼熟,正猜想是那一路的朋友,那人把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说:“老玉于)伙计,你不敢印(认)我了?我是‘四海居’何明义呀!”
于师傅两手一拍屁股,骂道:“这个孙子,你还没死,又活着回来了?”
何明义说:“死了一回,到了阴曹地府,阎王问我在阳世三间可还有没了的账目?我说棺材铺于老大还吃了我一碗烂肉面,没给钱,他叫我回来讨债来了。”
这时间于家内掌柜尖着嗓子叫了声:“我的天!”就钻出了门。这屋里两人说说笑儿,洋线铺、绱鞋铺的老邻居就全赶了来,这个一声那个一句问何掌柜好。一阵北京土音,把何掌柜忘了三年的旧习惯又想了起来,马上抖抖袖子,先打个千,又作了揖说:“托福托福,人不该死总有救,日本鬼子抓我上东北,开了一年多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卖了两年煎饼。他们一投降,我就往回奔。就这路上忒难走了。从鞍山到北平走了半年。”
大家问:“这个小学生是谁?”
“小学生?这是个小丫头。晴雪!认识认识邻居,往后还靠大伙多照应。”
那孩子把头上扎的洋肚子手巾扯下来,这才看出是个又白又腼腆的小姑娘。小姑娘鞠了个躬,就躲到何掌柜身后去了。
人们问那小姑娘话,小姑娘只是低头,不吭一声。人们见她害羞,也就不再问下去。何掌柜问大家这两年生意怎样?绱鞋铺掌柜指着于师傅说:“别人都混不下去,就是他的生意好!兵荒马乱,水旱蝗灾,老天爷往回收人呢。”于师傅说:
“别听他说的。人活着连鞋穿不起,死了还用寿材吗?这都是给中央军打的。他们出去剿回共,就得打个几百,几家寿材铺都打夜作。料是他们自己砍的马路上的道树,手工钱又打对折。别的买卖还能赔本赚吆喝,我这买卖压根不兴吆喝着卖,只落个赔本!”
说笑一阵,人们跟何掌柜道过乏,就散了。内掌柜把姑娘招呼到自己炕上睡。于师傅抱了两张草帘了铺在刨好的板上,和何掌柜两人又黑灯影里说了一会话。于师傅告诉何掌柜,房子他存着木材,所以看管的挺好,没坍没漏。只是生财家具全叫小力笨变卖了。应当找小力笨去追回。何掌柜说:“我这命都是捡来的,还要那点钱干什么?先跟左邻右舍借几样家伙,开起张来总有口窝头吃。”
第二天于师傅停了一天工,把房子给何掌柜腾出来,又收拾了一下门窗。何掌柜找绱鞋铺借来口锅,从洋线铺找了把废刀,自己磨快。于师傅又资助他一副案板一条擀面杖。还欠缺的东西,何掌柜到广安胡同破烂市寻摸齐全。买了粮,备下菜,不到十天就重新开张了。临到开市这天,何掌柜才发现原来门上悬的旧匾也让小力笨当劈材卖了。只好叫于师傅再刨块木板,拿着到洋线铺去求人写。洋钱铺掌柜的戴上花镜,蘸饱了笔,举了半天又放下了,为难地说:“我这笔买卖字、画上苏州码儿还罢了,写成正楷挂出去,那不散德兴吗?不行,您另请高明吧!”
何掌柜说:“哎哟,我的老掌柜,在这右安门里外,就您是个圣人了!我马上就点鞭开张了,还找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