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有位好友想重建天桥,要借我保存的几张旧北京照片作参考。照片放的年头太多,泛黄了,但还清楚。一张是前门箭楼旁边一个戴毡帽穿大棉袄的壮年汉,拉着一串骆驼,漫天风沙,几堆残雪;另一张是故宫东华门外停着的一溜儿洋车,一个车夫正坐在车簸箕上啃锅饼。朋友说这两张照片很有老北京的风韵,并且说:“这合起来一看,不就是一部骆驼祥子吗?”
不错,确是有点风韵。不过,这韵味在一边看看还可以,亲历一下就觉得不值得留恋了。骆驼运煤,洋车拉人,这两张照片都和“行”字有关。在“行”的方面,老北京实在没什么可夸口的。先说道路,有皇上的时候,皇上出门讲究“黄沙铺路,净水没街”。您琢磨一下,皇上走的路不过如此,老百姓走什么路呢?解放那年,已是民国三十八年,北京城铺了现代路面的地方仍不过通衙大道,大部分地方还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或者按老舍先生的说法,是“刮风赛香炉,下雨是墨盒子”。车也有,可实在难坐。北京解放不久,市里要开个会,叫我把一份通知送到人民印刷厂去。我住灯市口,工厂在南菜园,这点路我来回走了一天。电车只通到天桥,从天桥到南菜园一片土路,又赶上下雨,麻烦就大了。陶然亭一带地势低洼,说它像墨盒子是抬举它,实际上是粥锅,一脚下去泥水直没到膝盖,返回来到天桥时,下午三点多钟,雨还没停,电车倒先停了。有三轮,我一个月十几元的大灶包干,坐得起吗?硬走到天安门,站在路边等公共汽车。那时候刚从南京调来几辆公共汽车,走得比人还慢。车一停下就开不动,司机踩油门,车先上下颠,然后左右晃,足晃半分钟才能走动,患心脏病的人绝不敢坐。就这样二十分钟也不来一辆。我旁边一个小伙子就哼了一首歌,把当时的流行歌曲《秋水伊人》换了词:
“望穿秋水,不见汽车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满心的希望,只换得眼前的凄清,几时你才来呀,汽车呀?几时你开过长安街的泥泞?那心急的人群,睁大的眼睛,都盼望早点能回家,不再喝西北风!”
如今北京的“行”虽然仍不理想,可究竟不用去一趟南菜园走一整天了。连小胡同都铺了柏油路面,骑自行车不必担心陷进墨盒,等电汽车也不至于急得唱《秋水伊人》了。如果北京人口仍然是一百五十万,有现在这些设施,其交通程度未必比东京差。
在吃穿住方面北京的变化就更大,有一次我在国外碰到个离乡很久的老北京人,他问我北京有什么变化?我说北京东城盖了长城饭店等摩天大楼,西城建了电视大楼、西苑饭店,北城正在建亚运会建筑群……他听了一半就说,完了,我不去了,这哪儿还像北京呢?我一想:可不,和四十年前相比是不大像了,可北京还是北京,北京要是四十年一点没变,中国还有什么希望?以前的北京不准建高楼,再高也不能高出太和殿。街上树也多,站在景山顶上往下一看,一片树海中露出几处灰色瓦顶。走下山来步入树林,那里是一栋栋四合院连成的小胡同。这四合院可大有讲究,是什么人家,一望瓦顶就知道,是筒瓦,是片瓦,有没有脊兽这都大有区别。青灰瓦顶下,殊红走马板,一对石狮中间,两扇大门,门上对联,门下石阶;打开大门,迎面是影壁,影壁前山石盆花,影壁上透雕吉祥二字;抬头看,门洞顶彩画藻井,低头瞧,大漆春凳,转身向左,往风屏门内看,墙中间一座玲珑精致垂花门,石榴树下隐隐现现金鱼浮动,蓝天之上,高高低低鸽铃鸣空……一片宁静、平和、典雅的美。好不好!好!可这只是北京生活的一部分。您走几步再瞧,就在故宫旁边不远处,狭窄的小巷里,人们就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北京人有句老话,叫南贫北贱,北城这一带住了不少下层市民,靠拉洋车,拣破烂,缝穷为生,住的破砖头房,一刮风乱晃,小雨小下,大雨大下,雨停了屋里还下,高个儿还直不起腰来。更穷点的人就更惨,只能住城门洞子。那时前门洞子里,每到冬天清晨,都拉出几个死倒儿来。如今北京人住得虽然还是挤,几户人挤在一个小院里的有,三代人合住一间屋的也有,可不见在马路边抱蹲的了。说实话,衣食住行,现在人们对住的意见最大,北京人也确实住得拥挤艰难,政府也感觉压力沉重。有什么办法呢?四十年间,北京人口膨胀比汽球吹得还快。住房增加了好几倍,可人口增加得更多。不从计划生育打主意,天王菩萨也没辙。
盖房子难,拆房子也不易。北京是几百年的国都,建筑格局有了一定规范。在修建北京新建筑时,稍有疏忽,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譬如把许多挺好的四合院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