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女娲那神圣光芒所照耀的便是辉煌灿烂的母系时代。若干年后,子虚乌有的未庄有位绝对真实的阿Q先生,他的崇高理想是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可是,女娲之神庇佑的母系时代,女人们早就实现了阿Q式的男人们从未遂愿的理想。那时的女人们,拥有绝对的财产控制权、婚姻自主权、家庭分工权,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
伊渡:难道母系社会不是另外一种霸权?我的意思是说女人主宰世界同男人主宰世界会有区别吗?
王跃文:我至少没有见到过母系社会的血腥记录。母性先天就是温柔和包容的,也许她们主宰的世界会比男人的世界美好多了。人类过早地失去了母系时代,这是历史必然,也是真真切切的不幸。
不知是哪天,“女娲时代”就变成了“女祸时代”。一切似乎来得太仓促,女人还没来得及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声音,就无影无踪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的几个中国古代女人,只有害得商朝亡国的妲己、害得周幽王丢失社稷的褒姒、害得陈国覆亡的张丽华、害得唐玄宗仓皇西逃的杨玉环,再想多举几个例子,就只能想起苏小小之类的妓女了。
大概在孔子时代,女人已经很坏事了。老夫子摇头叹息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人祸水”这话不知是谁发明的,流布甚广,几成公理。认同这话的,不光男人,更包括绝大多数女人,尤其是儿子讨了媳妇的年长女人。几乎所有妈妈教育自己的儿子都会说:远离漂亮的女人,那种女人是狐狸精、美女蛇,轻则害人,重则误国。不知功高盖世的女娲,为何偏偏要长得人面蛇身;或许正是神的先知先觉,她早已预见到了自己若干世之后必然演变成害人误国的美女蛇吧。古代中国的传统便是国破家亡,美女抵罪。男人们的勇武所在,就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把女人勒死,譬如唐明皇。
伊渡:所谓“女祸时代”,完全是男人信口雌黄。男人们当家做主,大祸临头了,账就算在女人头上。
王跃文:从性别角度去研究历史,就会发现男人们歪曲了历史。神威无比的女娲到哪儿去了呢?北岛在诗中写道:“人民在褪色的壁画上默默地死去,默默地永生。”用这话来描述女娲时代的消亡倒也很恰切。但即便是绘在壁画里永生的女人,也是被扭曲了的。西方曾有学者写过一本震撼了历史界的书,叫“中世纪前没有儿童”,说在中世纪前没人意识到儿童原来是个独立存在的特殊群体。我们同样可以说,中世纪以前的西方也没有女人,因为“she”这个词直到12世纪才发明。中国女人就更悲哀了,“她”字直到1920年才被刘半农先生在《教我如何不想她》这首歌里发明出来,比西方晚了700年。可见,女性由辉煌而式微,东西方概莫能外。
伊渡:可是据说有些目光敏锐的人士已经看到,“女祸时代”悄然结束,“女娲时代”卷土重来。国际上亦有类似女娲时代的说法,谓之“她时代”。20世纪末,美国方言协会做过一个调查,评出21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字,就是“she”。有位台湾地区的男性研究专家宣称,上海已进入“准母系社会”,并为之击节称快。他们发现,现在的女人,主持家政的是她们,驰骋江湖的也是她们。
王跃文:倘若真是如此,我想今后书写历史的也必然是“她们”。我没法想象,今后在“她们”书写的历史里,男人又会是个什么面目呢?
伊渡:我在网上看见,有评论家评论您的小说时,说您有“圣女情结”。似乎您小说中写到的坏人尽是男人,您笔下的女人却没有让人讨厌的。
王跃文:我自己没有注意到身上的所谓“圣女情结”,既然有人发现了,也许是真的吧。我很尊重女性,尤其是尊重身为人母的女性。有一个心理测试题说,你和你的旅伴,还有大象、老虎、孔雀、猴子和狗,穿过一片险象环生的森林,你必须逐一放弃你的旅伴,最后你只能与这些旅伴中的一个从森林里走出,你会选择谁?
我和周围的亲朋好友做过这道题,答案五花八门,大象、孔雀、老虎和狗都会被人选中,就是没有人选择猴子。后来我终于遇到了一位选择猴子的人,她是我的岳母。我问岳母为什么选择猴子,岳母一脸柔和,快乐地说:只有猴子需要照顾,而且猴子很可爱啊!
岳母脸上的光辉让我有些动容:这就是母亲啊。据说在这道心理测试题里,大象象征父母,老虎象征配偶,孔雀象征情人,狗象征朋友,而猴子象征孩子。母亲选择了孩子,我怎能不为她的回答动容呢?
伊渡:您的岳母真有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