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过去会像云烟般终将散去,而其实它们不过是凝结成一场浓雾,在你前行路上的某一处等着你,使你最终迷失掉所有方向。
这春天的梦好比是水面上浮着的油,愈积愈厚,却总也沉不到底。七点不到,林烟霏便被窗外的鸟叫给吵醒了。拉开帘子,一片春光明媚,直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住四楼,窗底下正好有一棵榆树,新发了一树嫩绿的新叶,在这早升的日头里泛出饱满润泽的光芒。春风一动,便将那春光不停地反射进屋子里来。一屋子轻烟似的梦,顿时散了。
又起了一阵聒噪的鸟鸣,凝神一看,见那树底下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穿着绿白相间的校服,左手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右手往里面抓一把,掏出来便往那树下草坪间一撒,瞬间也不知从哪里蹿出一群黑压压的麻雀,倏地俯冲到草坪间抢食米粒。等它们吃完散开,小男孩便又是一撒,麻雀们又是奋不顾身地冲下聚拢,如是三遍五遍,林烟霏的新鲜劲儿早过去了,只奇怪那男孩子兀自玩个不腻。正要缩回头去,却瞧见那男孩仰头对着她一笑,好似早已知道她在上面观摩多时,那种自认为默契又顽皮地一笑。林烟霏心里一动。她有些轻度近视,那男孩子的眉目消融在闪动的春光里不甚明晰,那笑容却异常明白无误,似曾相识,勾得她心里隐隐出现一丝疼痛,如同被针尖刺了一下,转瞬即逝。
她重新把纱帘拉拢,整理床褥,洗漱更衣。小卧室里透着融融春光,连那斑驳脱落的墙壁都好似焕发了青春,变得柔和安宁起来,看上去没那么面目可憎。春光俨俨,不住地在她眼前晃动。她忍不住想,今天不知会有什么好事。一壁扫地除尘,心情豁然,便觉得这房子也没有原来以为的那样小。
这是她自毕业以来一直租住的地方,市中心的老小区,九十年代的房子,统共三栋二十六层高楼和两栋六层楼房。她住的这栋是靠近北边大门的高层筒子楼,外墙贴着红褐色墙砖,乍一看似旧还新,其实里面无一处不老化破旧。两座电梯“哐当哐当”喘息不停,时不时剧烈震动两下,等着乘客们发出“哎哟”一声惊呼,才能满意自己恶作剧似的继续运行,三天两头出故障闹停工,也不知道挨了这楼里住户们多少骂声。幸而林烟霏住得不高,可以从消防楼梯上下,省时省力,还省了很多哀怨的心情。一层九户,从一室、两室到三室参差不等,朝向东南西北都有。她这一室户正好是朝南的,只有三十八平方米,呈狭长形。进门便是厨房和饭厅,两边墙壁都铺了白色瓷砖,上面牢牢附着一层因年深日久而怎么也擦洗不净的油腻和灰尘,日光灯下也恹恹的毫无光泽。右边是一排咖啡色橱柜和一台双门小型冰箱,橱柜台面上是一只迷你燃气灶,经常不是漏气就是打不着。秋冬季节,那冰箱门四圈隔温的塑胶褶皱里常常藏匿着取暖的大小蟑螂,在开冰箱门的一刹那“轰”的一声四处逃窜,有一次还跳到林烟霏手上,把她吓了一跳。靠墙的另一边,则放着简易餐桌椅。被这狭小的空间一逼,凡事都往小里凑,碗碟买的都是小号,不像是过日子,倒像是过家家。过了这长而直过道似的厨房和饭厅,便是洗手间和卧室,通着阳台。卧室里的家具全是清一色的原木色,只有床、大衣柜、书柜这必备的几件。林烟霏搬进来后,陆续添了一张蓝白格子的二手沙发和一台白色密度板简易电脑桌,又买了两只半透明塑料储物箱收纳内衣和毛衣,叠放在墙角处。整个房间意趣寡淡,除了电脑桌上放着一个手编稻草人外,再也没有其他装饰,只角角落落都堆满了书。
出租屋条件至简至陋,然而林烟霏看中它地段好,离她上班的徐家汇只要三站路,周边超市、菜场等生活设施也都齐全。最重要的是,她租得起。二〇〇三年研究生毕业时,她做实习律师一个月拿不到三千元的工资,这房子只要一千五百元,还只有她一个人住。此后每年房租都涨上二三百块,但是她的收入也增加了不少,所以觉得也还好,就这么住了快三年。
林烟霏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打量了一下自己:这身藏青色细白条纹套装是她毕业面试时买的,当时百货公司搞活动,只花了三百块。她保养得宜,穿了三年还跟新的似的。她人呢,也因为天生底子好,皮肤白而光滑,自认为也还是跟三年前一样,并没有老去分毫。二十八岁的人了,扎个马尾、穿件T恤,出去玩有时还会被人错认是女大学生,她心里暗爽,豪气顿生,觉得还可以单身十年都不怕。
她套上米色长风衣,拎上包袋出门。走到楼下,发现那个小男孩已经不见了,麻雀也一只全无,就连那棵榆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似从未在春风里摇曳过。使她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