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值得过更好的生活,然而从何过起呢?处在食物链底端的人,往往连迈出第一步的机会都没有。
冬季的田野在远处无声地奔跑着。苍茫的天空中斜挂着一轮白日,阳光像是隔着几层毛玻璃,晕开了边儿,虚浮无力地照在大片收割已尽的稻田上。远近堆着的枯黄的麦垛之间,随处可见冲天而起的一丛一丛的青烟,染得田埂之上黑瓦白墙的农舍更添沉寂。车入杭州境内,道路两边的三层小楼房渐渐多了起来,绿色的琉璃瓦顶竖着葫芦形的避雷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全都在烟霏的眼中快速地朝后跑去了。
这一列历时近四个小时的驶向故乡的大巴正奔驰在高速路上。从地图上看,上海到她老家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可是中间隔着一个杭州湾,得绕好大一圈,费时费力。烟霏头靠在椅背上,木然地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明天就是冬至,一年之中黑夜最长的日子了。可是她生命之中的黑夜不知何时才能将尽。
车到休息区,停靠十分钟,乘客纷纷下车解手、抽烟。烟霏看一看时间,三点四十,估计能赶上舅舅家吃晚饭。每趟回老家几乎都这样,下午回去,第二天吃完中饭出发回上海。她没有留给自己太多在老家的时间。
烟霏下了车,上完厕所出来,过道两边都是卖吃食的小店,臭豆腐、五芳斋粽子、切成块用一次性餐盒装着的水果……又贵又不新鲜。她走进一家小超市买了一瓶“农夫山泉”,平常只要一块钱的水在这里卖三块。上车不一会儿,车就开了,车载电视机里将张信哲的MTV换成了成龙和金喜善主演的《神话》。烟霏看了一会儿,眼睛发酸,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她梦见自己还是四五岁的样子,穿着花呢格子大衣,戴着妈妈亲手织的红色绒线帽,张开双臂向前奔跑,小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就在前面,微笑着伸开双臂等着她:“霏霏!宝贝儿!快来!”可是她无论多么拼命地奔跑,却总是跑不到妈妈的怀里,妈妈的身影不住地往后飘去,离她越来越远,她急得大喊:“妈妈!妈妈等等我,等等我……”
醒来时她看见车快进站了。摸摸自己的脸颊,湿湿的,泪水流到了脖子里。是有多少次了?她连梦里都无法拥抱妈妈!
烟霏提着行李下了车,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讲好价钱,坐了上去。这两年老家已经有了出租车,起步价才五元,比上海便宜了将近一半,但是管理很不规范,出租车司机为了多赚钱,往往行到半路上还要拉客,到了点还要宰客,因此烟霏还是习惯叫人力三轮车。
暮色四合,道路两边的建筑都渐渐隐入了黑暗之中。街灯依次亮了,清幽的夜色里流泻着耀眼的霓虹。许多小轿车在她所坐的人力三轮车旁倏忽来去,气势汹汹地摁着喇叭,显得这一辆三轮车多么孤单势弱、不合时宜。富裕的滨海小城,私家车拥有量早早就领先全国,随处可见奔驰、宝马、奥迪等高档车。烟霏看着一路繁华的夜景,觉得这城市陌生得让她不敢相认。她去上海的这十年来,小城进行了翻天覆地地改造、建设,老房子被大片大片地拆迁,推倒重建。在轰鸣的机器声和飞扬的尘土中,一个崭新的现代化城镇正脱胎而出。一路过来,她发现以前的菜市场变成了一个高档小区,小城第一家百货大楼已被拆除,原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栋三十层楼的大酒店,以前成片的老公房现在是商业休闲一条街……连她曾经的小学和中学都已迁了新址,老校区不复存在,几年前开同学会想故地重游,竟然发现无处可以凭吊青春。如今这里到处是整齐的街道,耸立的高楼—家乡日新月异的面貌让她骄傲欣喜,却又免不了惆怅伤感—她关于这小城的记忆,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车到南门新村小区门口,烟霏下车付好钱。大门口的门卫室里亮着灯,烟雾缭绕,一个戴雷锋帽的老头子正在抽烟,听收音机,看都没看她一眼。烟霏拎着行李往里走去。只有这个小区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一排排六层楼的水泥公房,最底下一层是架空层,是居民的车库和贮藏室,从二楼开始才是真正的住宅。烟霏舅舅住在最高的顶楼。
烟霏吭哧吭哧爬到最上面,敲了敲门,就听见里面舅妈的声音说:“霏霏来了!”一阵拖鞋跑步声之后,门开了,出现了舅妈那张和气的团团脸,满是亲切笑容:“我就说是霏霏!快进来!”热情地帮她把行李拿过来,还费力地弯腰拿给她一双拖鞋。自从前几年她患了肾病,人总是虚胖着,腿脚上用手一摁就是一个印子,半天起不来。
烟霏进了门,四五个平方米大的客厅同时也是餐厅,中间摆了一张桌子,上面已经摆了好几个菜,有她最爱吃的芋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