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排骨、糟熘泥螺、梭子蟹豆腐煲，还有咸膏蟹、凉拌海蜇皮、乡下土鸡做的白斩鸡……舅舅从厨房里出来，笑着招呼道：“饿了吧？吃饭了！”舅舅比半年前更胖了，年轻时英俊帅气的脸上如今堆满了脂肪、皱纹和谦卑的笑，一条白色的棉布围裙在他腰间深深勒进去一圈。

“舅舅。”烟霏叫道，“我进去叫外婆。”

小城里八九十年代的老公房很少有三房和南北通，大多和这房子一样，两间朝南卧室，里面一间通着阳台，厨房和卫生间都朝北，中间本来有十几平方米作客厅和餐厅，自从外婆搬进来以后，舅舅就用木板隔了一个朝西的卧室出来，添置了单人床、写字台、五斗橱等几样旧家具，给外婆住。舅舅一家在这里住了近二十年，地上铺着的青玉色瓷砖碎了好几块，白色油漆的木门早已发黄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烟霏想到这城市日新月异的面貌，舅舅的家里却十几年如一日没什么变化，心里不由得一声叹息。走到朝西的小卧室里，看见外婆背对着她坐在一张藤椅上，戴着舅妈织的咖啡色毛线帽的头歪在一边，看来是睡着了。烟霏轻轻地走到外婆身边，俯下身来端详她。外婆果然睡着了，面容安详，嘴角还挂着一线黏稠的液体……烟霏掏出纸巾替她轻轻擦去，轻轻叫道：“外婆！外婆！”一边握住她粗糙的手，轻轻摩挲。外婆的手里还抓着一串佛珠，在她面前的写字台上摊着几页黄色的抄经纸，旁边放着一盒红色印泥和一根短短的桃枝。烟霏知道这是外婆念经用的，每念几句，她就会用桃枝沾一下印泥，在黄纸上印个红点点—这是外婆念的经，每年祭祀、上坟时候烧给菩萨和先人，祈求他们保佑今人健康平安。

外婆的眼皮动了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睛，有些迷怔地看着烟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穗！阿穗你回来啦？我不是在做梦吧？！”

“外婆，我是霏霏，是霏霏回来了。”烟霏心里一阵难过，见她仍怔怔地望着她，只好提高嗓门说道，“外婆，霏霏回来了！吃饭了！”外婆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烟霏搀扶着外婆走到桌边坐下。老年人怕冷，里三层外三层穿得特别臃肿，脸和手却干瘪枯瘦。记忆里外婆可一直是个白白胖胖很有福相的老太太啊，烟霏又是一阵心酸。

舅妈一边放碗筷一边说道：“你外婆的耳朵越来越聋了。跟她说话就跟吵架似的，有时候她还没听见，隔壁邻居倒是先听见了。”

烟霏帮忙盛饭布菜，把厨房的帘子一掀，走到里面去叫舅舅：“舅舅，菜够多了，别做了，出来吃饭吧。”

厨房里用水泥贴了白瓷砖搭了一个灶台，最里面放了一台煤气灶，上面的一口锅正汩汩地冒着热气。舅舅转身应道：“就好了，还有一碗三鲜汤就好了。你们先吃吧。”

大家落座，烟霏看了一下，问道：“怎么妮妮没回来？”

舅妈道：“她高三了，功课紧张得很，平常住校都不回家的。她昨天还说霏霏姐姐回来了，她也想回来呢，可是马上又要考试了。”

舅舅端了三鲜汤过来，坐下招呼大家吃饭。

“现在考大学不比我们那时候了，竞争更激烈更残酷。对了，妮妮有没有想好考哪个大学？”烟霏问道。

“她本来也想着跟你一样，考到上海去，可是听说上海这几年房价涨得很厉害……”舅妈一边说一边搛菜到烟霏碗里，“你多吃点，好久没吃到家里的饭菜了，你看你多瘦啊。”

“对了，霏霏，”舅舅忽然放下碗，严肃起来道，“你外婆今年都八十七岁了，你也看到了，她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前阵子你外婆清醒的时候，就念叨着说要赶紧把她的房子卖了。这房子我也打听过了，一九八二年的，面积又小，最多只能卖二十几万。外婆跟我们商量了，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你在上海那么多年，不可能再回来了，总还是要想办法买个自己的房子。房子卖了以后，一半钱给你，你好付个首付……”

“不，舅舅，这钱我决不能要！”烟霏放下筷子，语气坚决地说道，“为了我的事，你们没少操心，这么多年外婆也全靠着你们照顾，我决不能要这个钱，要卖也是卖我们家的房子。”她瞥见灯光下，舅妈脸上一层蜡黄，眼圈下还青着一块。

“你们那房子卖了，你爸出来住哪里？”舅妈劝道，“我们都商量过了，这件事你得听我们的。娘家能帮你的也就这点忙了，你万不可推辞。不像方家，他们女儿跟你还是同学，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要不是你们家出了这么大个变故，现在该是你过大小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