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歌曲的所谓B段,它不“完”。不完结的旋律融化在草原宁静的生活和蒙古人的笑容里。别的歌,完都完在歌词中,向听者表示唱完了。长调怎么能唱完呢?它循环往复,可以不断唱下去。正像河水不断在流,不会停下来总结一下停下来不流。这种不以收束完结的歌唱态度和结构方法,表达了蒙古人在山川土地面前的生活态度:谦卑、尊重,源流相济。长调给草原生活镀上一层琥珀的光泽,告诉苍天,人们对生活的感激。牧民们清楚,苍天听歌听的不是歌词,甚至不挑剔旋律性,听的是演唱人的态度。至于保加利亚唱法与拿波里唱法,当今歌坛的民通、美通,草原的苍天听不懂。在草原唱歌,面对缓缓移动的河水和云彩,宜悠长而不必短促。如果唱一首节奏鲜明的歌曲,唱时有点不好意思,垛板没理由,终止也没理由。河水和云彩都没停,你的歌声怎么停了呢?这种歌在歌厅里当然可以停,不停别人想打你。而长调的起始和终结都像云彩一样来去合宜,歌曲的结尾如同融化在天地之间,被草木吸收了。就像古典音乐的Deceptive?ce(意大利文,伪终止式),和弦快要到达终点却没到达,仍在行进。在草原上唱流行歌曲——无论言情、言理——歌词难以出口,显出太假,非心声无法出口。而长调那些质朴的歌词(如语言学所说的词根)与草原十分契合,比如父亲和母亲、大雁、春天、出嫁与想念。这些词语是静置海洋最深处的石子,没有包裹与华饰,是本质。长调的歌词短,有六句、四句,也有两句甚至一句的歌词,比如“我的走马有着绵羊一样的步伐”,整首歌就这一句词。歌词里的每个字如珍珠摆放在旋律的哈达上,粒粒可数。歌手演唱,用心里的血流冲洗过这些字。这些字用奶浸过、用蜜浸过,是和青草一起过夜的礼物,每一个字都在表达珍惜。而“哈达”的蒙古语意正所谓“收藏过”(哈达森)。
长调所抒发的情感,一言以蔽之曰:珍惜,这是爱的另一种说法。演唱长调,如同牧民以口唇吹欲燃未燃之火,气流和绸子般的火一起跳跃。长调像宽厚的手掌擦去暖屋玻璃窗上的哈气,露出屋外的蓝天和草黄色的土地。歌手只是大自然的模仿者,模仿草场上看不见的夏季风的呼吸,模仿云朵层层叠叠舒卷游移。他们的心情是母亲低头观看婴儿,母驼给驼羔哺乳的心情,这和金戈铁马的铿锵大有不同。文化的生成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听长调听出的是蒙古人绿缎子一样柔软的心肠。诗人席慕蓉对一个蒙古词汇大为惊奇并赞叹——诺日古拉,它本义是折叠,常常形容长调。长调在蒙古人心里是“诺日古拉”的礼物,献给祖先和生养他们的环境。如同古典音乐中的Rondo(回旋曲),主题乐节的叠句会与其他主题的插句交替出现,乐思在交织中丰满生长。
春节回家,我又听到几位歌手演唱长调,歌手是稚嫩的小伙子。出于自信的需要,他们也像哈扎布一样把宽大的手掌插进绸布的围腰里,唱哈扎布的《走马》。在哈扎布面前,他们是跟在老雁后边飞翔的小雁,但彼此间灵魂相通,那是对长调的膜拜。歌唱的人在唱长调之前的姿态如准备攀登一座山,双脚分开,双臂环张,用胸膛抵住前方。上山的人开始上山了,蒙古人和藏人一样,从来不企图征服山,而恳求山接纳自己,歌者在山上置身峰回路转的长调之中。正因为这样,他们抒发的不是豪情而是柔情。一般说,真诚多柔情,机器或体制才产生豪情。
从演唱技法来说,长调对演唱者的专注力要求更高。长调当然没有假唱。在Larghetto(小广板)和Largo(广板)的节奏中,演唱者要通过复杂的呼吸方法吐字行调,他如果停顿下来,没办法接上去。长调的旋律和歌词拆不开,它的词曲甚至衬字都被锁死,只能一气唱完。“我给您唱半首长调”,那不可能。而歌曲可以从第五句唱到第八句。意大利文的Largo——广板,包含缓慢庄严的规定,刚好贴近于长调。歌者攀登长调的大山,伸手寻找石缝里的珠宝。这一种歌唱甚至改变——至少短暂改变——演唱人的气质,让他们自信,目极天际,心驰神往。长调歌手在演唱的时候身体不动,而旋律上下翻飞,云迸雾绕。这一状态,刚好可以形容歌者的气息变化。他们演唱时不仅是真假声变幻莫测,还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共鸣箱和一支合唱队的企图。长调歌手从高音突降到中音部时,他的发音正做出合唱的效果。不仅气息贯通,还有腹胸头腔一并共鸣的试验。如此,听长调如目睹并列的山峦,一山连着一山,没有Rest(休止符),也找不到换气的气口,如同河水没有缺口一样。演唱结束,牧区的歌手像从云层突然滑落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