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块从黑土里露出的碧玉。这块玉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方圆几百里。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蚂蚁慢慢爬过草原。碧玉上鲜花开放。六月的呼伦贝尔,开放最多的是两种花:一是大朵的野芍药花,像千万只白蝴蝶落在修长的绿草上;另外一种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黄花,黄花虽小,却浩荡地开到天边,从额尔古纳进入根河的路边,小花改变了草原的颜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连到了云际。
碧玉上生长着落叶松和白桦树。这里四处可见到松树。车开出千八百里,车窗两边还有松树。呼伦贝尔草原高贵的气质在松树身上体现无遗。松树的芳香浸润着呼伦贝尔的土地与河流,它的气息与别处不一样。一千里玉米,一千里麦子,一千里柳林和一千里松树划分出不一样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桦点染着呼伦贝尔的女性气息,让人看到她的秀美。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有白桦的点缀,像魁梧的巴尔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烟荷包飘带,小处衬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着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带。海拉尔河、根河、额尔古纳河是千回百转的绸带,白天是蓝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儿,把鸟儿带到哪儿,白净的脸上带着笑容,环绕千里。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并没有所谓“根河”。呼伦贝尔有一条葛根高勒河,蒙古语,意思是佛爷河。河的名字到了汉人嘴里变成“根河”,是简称也是牵强附会。这一次我们游历根河市,处处可以见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个侦探,查验我们的行踪。这是多么美妙的侦探,带着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张望。
从桥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里。来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谓黑色是两岸森林的倒影。鹅卵石和沙子的颜色晶黄,为河流铺上一层兽皮褥子。
河流不愿意被人从桥上观望,那是上帝和飞鸟看河的视角。人偶尔上桥望河,只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树林里、草原和公路边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没有一丝雾,光线如水一样透明。白桦树四五株一墩,它们长得很高很细,只在树梢伸展一些叶子。白桦树在我眼里全是树干,白得耀眼,身上仿佛涂满了石灰。激流河在树的后面露出波光。河水从树干的间隙反射阳光,是一片微颤的、动荡的光影,在白桦树身后穿行。这时候,激流河一点不宽广,像一个藏在树后的姑娘。
契诃夫考察萨哈林岛,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寒冷的河流穿过西伯利亚的冻土带,在绿荫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藓、白桦和松林在河流的滋润下生长得十分茂盛。
激流河水寒彻入骨,在火热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里,过一会儿比雪糕还要凉。根河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当中只在六、七、八三个月份不供暖,其余时间都要烧暖气。根河地下是永久冻土层,河水从山里的石缝里渗出,经苔原的草丛过滤,千万细流汇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炸得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亩地的清凉。我心想:肚子知道这是激流河水吗?从石缝渗出,苔原过滤的水。我再喝了几口,边拍肚子边说“激流河”,让胃肠加深记忆。一个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过清洁的河流的水,是个福气,就不会闹肚子了。我的胃肠吸收过额尔古纳河、西拉沐沦河、老哈河、贡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纳斯的禾木河、布尔津河的水流,还有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贝加尔湖的水,它们环绕和浸润过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迹。水在三分钟内经小肠排空进入血液,我抬手看了看手背的静脉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里行走,它是呼伦贝尔山河的一部分。血管里的一滴水带着比芯片更丰富的记忆,与身体里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处大兴安岭林区,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八十以上。根河的空气都被绿叶过滤了无数遍,耳边总有鸟儿啁啾。在树林里,闻鸟啼见不到鸟的踪影。它们藏身树叶里。草原上没有树,耳边也有鸟啼,但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它们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丛里?
激流河的两岸没有一寸荒芜的土地,这里还没有进驻开发商,大自然保留着原初的样子,鸟儿为这个歌唱不已。我仔细查看河水流过的两岸,有柳树,有野芍药。河流领着树和花奔跑,云朵在天空追赶。这就像一个人领着兄弟姐妹奔跑,身边都是亲人而不是开矿和开造纸厂的这些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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