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
还有一件郁闷的事。她看不清东西,病房墙上的海报全是重影,三米之外的人脸几乎没有五官。起初以为是病发症导致视物模糊,后来才知道这可怜的姑娘从小视力就差。妈妈拿来她的眼镜,可她戴上头晕眼花,刚走两步就摔了一跤。
终于熬到出院那天,妈妈把她裹得像粽子,秋衣外面套了件厚绒衣,戴上毛线帽子,还用纱巾包住她的脸,说千万不能着风。小姨在前面开路,她被父母搀扶着,从海南人民医院直奔美兰机场。身体是她的,又似乎不属于她,总不听使唤。她想快点走,可是肺像老化的风箱般呼哧带喘,心脏跳得紊乱,脚下如同踩着棉花。周围没人穿得这么臃肿,也没人走得这么吃力,大家向她投来好奇而同情的目光。办理乘机手续的时候,服务员推来轮椅让她坐,她没有力气推辞,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正值元旦,北京天寒地冻,枝丫光秃,一如既往地塞车。他们坐出租车来到方庄一幢陈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她不好意思问自家住在几层,只感到头重脚轻,一步也挪不动了。爸爸在她面前弯下腰,她断然不肯。他笑道,你还没有一袋米沉呢。妈妈和小姨把她扶上他消瘦的脊背。他个子不高,她得搂紧他的脖子并使劲蜷着腿,才不会滑落下来。他一鼓作气爬到五层,停在一扇金属防盗门前,上面贴着红灿灿的“福”字。妈妈打开门,他气喘如牛,故作轻松地笑道,还是家里好哇。莫未走进小小的两居室,住进陌生的闺房。
比起简陋的客厅,她的卧室还算雅致,田园风情壁纸,牵牛花造型的吊灯,单人床上堆着沾满灰尘的毛绒玩具,宜家配套的白色衣柜和小书桌。窗前还挂着一串紫色的风铃,不时叮咚作响。
莫未一躺就是半个月,真是全新的人生体验。因为山猫从小到大没住过院,更没在家宅过这么久。如今她弱不禁风,站立超过十分钟就会头晕耳鸣,两腿打颤。她的意志被病体所囚禁,心里的火好像熄灭了,并不渴望外面的世界。而且,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
欣慰的是,书桌上摆着一摞CD,里面竟然有杜普蕾大提琴精选集。黑白封面上的侧影十分优雅,她的披肩发搭在琴上,笑容谦和而灿烂。莫未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古老的CD随身听,戴上耳机,《艾尔加协奏曲》缓缓响起。听过很多遍的曲子,此时在病榻上才领会到真谛。她一直觉得大提琴是雄壮有力的乐器,而杜普蕾将它演绎得百转千回,寸断肝肠,预示着她凄婉的人生。这位音乐天才在演奏鼎盛期患上了多发性硬化症,拿不住琴弓,连走路都成问题,28岁便痛别舞台,卧床不起,曾被喻为天作之合的钢琴家丈夫也弃她而去,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医生、护士和几个老朋友,郁郁而终。莫未预感自己也会这样孤独以终老,而且身边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更痛惜的是,只活了28岁的山猫还没有录制过一张唱片。
莫未终日沉浸在忧伤的旋律和心境中,无暇顾及年迈的父母。他们没有任何休闲和娱乐,唯一的使命就是照顾她。他们精心烹饪一日三餐,端到床头柜上劝她吃,放凉了再热,非要看着她吃完才动筷子。他们从不敢同时离开,一个人出去买菜,另一人便守在家里。他们悄悄收起房间里一切尖锐的东西,包括相框和铅笔,并给家具棱角贴上了柔软的防撞条。漫漫长夜她无眠,发现他们的身影在卧室门口交替闪现。她故意翻身或咳嗽,他们就赶紧躲开。
除了如厕,莫未最讨厌洗澡。当身上的汗味忍无可忍时,她才会钻进狭小的洗手间,把门反锁上,闭着眼睛脱光衣服,站在喷头下面冲洗。她拿浴球草草了事地给身上涂泡沫,偶然触到滑腻柔软的敏感部位,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不超过五分钟,她便用一条大浴巾把自己裹严,径直冲进卧室,钻进被窝,任头发上的水珠打湿枕头。妈妈有些纳闷,说以前洗澡要磨蹭半个钟头,现在动作比当兵的还快。爸爸低声说,孩子肯定是怕水了。
她偶尔很烦躁,会失控地冲他们发脾气。特别是莫名其妙的生理期来临,床单和被罩弄得一塌糊涂。她闻着那恶心的腥味儿,内心充满厌弃和屈辱,真想放火烧掉一切。她把床单抱到洗手间,半边拖在地上,半边丢进水池,拧开龙头哗哗地冲。妈妈抢着帮她洗,她歇斯底里地大吼,走开!妈妈不知所措地退出去,在客厅转了几圈,站在门外默默地注视她。她简直要在她灼热的目光里融化了,由此感知爱也是沉重的枷锁。
这对靠少量退休金维持生活的老人,竟然为女儿请了每小时八百元的心理医生。他每周来家里一次,试图打开她的心扉。他说,你有什么故事什么烦恼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