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准备在武汉呆一天,可是船误期了,刘团长便命各组再检查一下准备工作,有不足处及早弥补。自己趁这机会也装一会假牙。他在火车吃烧鸡,吃完后把假牙摘下睡觉,警卫员来收拾卫生,包起桌上鸡骨就往窗外一扔,把假牙和鸡骨一道从车窗扔了出去,第二天团长醒来找假牙,已落在数百公里远的河北省界内。大家看见团长吃饭时那全力以赴的样子,十分同情,觉得这船误期误得很是时候。
工作团在武汉只好停留一周。
人们分开住宿。***和高级专家住宾馆,一般团员分住在两家小旅馆中。小旅馆像个蒸笼,地板墙壁都烫手。白天还好过,上街购买点物资,到江边黄鹤楼避暑,分散一下注意力。晚上最难熬,凌晨两点之前上不了床,一躺下凉席上就印上个深色的人印,使人联想起看到的一张照片,照的是遭原子弹轰炸后留下的广岛保险公司,那台阶上也有这么个深色的人影。武汉人天黑后都搬了竹椅,铺了草席在大街两侧喝茶谈天。工作团的人没这设备,只好沿着车站到“九千年”药铺之间马路来回闲遛。
车站前比较明亮,有几个食品担,卖馄饨,凉粉和饮料凉茶。占旺元看到离人群稍远处,一盏路灯之下,有人低头在写什么,身后站了两三个人边看边小声议论。古旺元也凑了过去。原来是陶同志。见她聚精会神在写,便不打扰,也绕到她身后,挤进看热闹人群探头观看。才看见她是在画速写。画那些半裸的,懒散的,成堆的,单个的纳凉的人。人们在议论画得像不像。古旺元看得有趣,等陶同志一画完,招呼说:“原来是你!还会画画儿。”陶同志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我们学社会学的要搞调查,用得着速写。我学着画,不成样子,只是示意而已。”古旺元说:“这么热的天你都不休息,相形之下我都感到惭愧。”陶同志说:“在学院雇个模特,你知道一小时多少钱吗?这样现成、免费的机会哪里找去?”说着收起速写本说:“我也要回去了,咱们走走吧。”
他俩顺着大街往旅馆方向走。古旺元虽然在文化圈干了好久,单独和女同志在一块还很紧张。为了表示松弛,没话找话地说:“你们访问回来社会学系就要撤了。你到哪里去呢?”陶同志说:“不知道。也许还留在学校,也许彻底改行。”古旺元说:“改行搞美术?”陶同志摇摇头说:“你们这些文艺家都有天才,你的文章我读过,没想到你是这么年轻。更想不到你完全是自学的文化。我们不行,从入学就是学的逻辑思维这一套,凡事都讲三段论法,五个W,搞不成文艺。”古旺元问:“那你希望自己干什么呢?”陶同志说:“听从组织分配呗。我在解放前搞****,去年才入党。像我这样的**员不比你们老同志,要更自觉思想改造,不能强调个人志愿。”古旺元有点不自然地说:“别这么说,你比我进步,我还没入党呢。”陶同志说:“噢。”古旺元说:“我也没入团。我刚从部队下来,我在的时候部队还没有团组织。”其实,古旺元没说实话。进城后宣传队就建立了团组织,古旺元觉得参加革命多年,参加青年团太丢份。要么就入党,要么就当一品大群众。陶同志听说他连团员都不是,说道:“我听说有些搞文艺的,崇尚自由,怕入党受拘束。你也是这样?”古旺元说:“我倒不怕受拘束,实在是缺点太多,不够条件”陶同志极认真地说:“你参加革命早,比我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条件,你大概要求不迫切吧?”古旺元如实说:“我想先在事业上有点成就再入党也不晚。一无所能,入了党也不起作用。”陶同志说:“真奇怪,你怎么会跟老教授们有同样的观点呢?表面上学术第一,实际是脱离政治。要说事业,解放全人类才是最大的事业。把个人献给这事业,生命才有价值。今后,离开党的支持个人很难取得成就。我劝你改变想法。”
五十年代的青年很单纯,很虔诚,陶同志说这些完全是由衷的。
古旺元觉得这些话是穿军装或灰干部服的人才会说的,从一位剪短发,穿布拉吉,戴近视眼镜的女学生嘴里说出来令人惊异。他笑道:“没想到您政治上这么成熟,大概出身革命家庭。”陶同志说:“我没那个福份。我爹是一家私人银行的经理。”古旺元说:“是接受革命教育后转变的立场?”陶同志摇摇头:“是那个家庭培养了我对资产阶级的痛恨。我母亲是正室,只生我个姑娘,二妈却生了个弟弟。母亲恨我是个女孩,没继承权。弟弟满月那天,她倒提着我的脚,把头放入水池里想把我淹死,幸亏奶妈发现,救了我一命!你看。”她撩起前额上的刘海,露出一块紫黑色的伤疤。古旺元再也没有说笑话的情绪。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