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行
在姜落微断断续续的陈述中,冻春山里桃花细逐杨花落丶黄鸟时兼白鸟飞,熏香缭绕丶琴音和鸣,被逐出山门以后,孤身一人远赴武陵,少年恃险若平地丶独倚长剑凌清秋,长空万里俯望山河,最终辗转漂泊,刻意在遥川水畔与宋兰时借机相遇,都似回浪涌沙,淘成了一个零碎而遥远的故事。
这段从分别到重逢的经历是有些冗长,但宋兰时只是不厌其烦丶一字不漏地听着,偶尔微微颔首,偶尔默不作声,偶尔勾拨琴弦,从未打断。
尤其,得知他再也无法抚琴的个中原委,宋兰时更是竖耳倾听,满面认真,正经八百,最终云淡风轻地略一点头。
姜落微也看不出,这究竟是敷衍,或有几分遗憾。
“不只抚琴。”姜落微轻轻吸一口气,“自从长姊殒身,当日种种无一例外均成心结,譬如同心阵,我原是再也画不出来的。”
宋兰时定定地望着他。
姜落微伸手勾拨寄月琴的琴弦,指下泠泠淙淙,转眸望向宋兰时那副沉思不语的表情,轻声笑道:“若非你在我掌心描绘咒纹,此生我永不再开此阵。但你为何能与我结契,开同心阵呢?”
宋兰时神思回转,但一时并未答话,被问住了似地木然。
须臾,他略眨一眨眼,缓风吹睫动:“秘密。”
姜落微对于他喜欢拿秘密二字搪塞自己一事,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意外。
他只是默默挪近了些,凑近他耳边低声笑道:“哥?”
他分明感到宋兰时浑身一颤。
但宋兰时并未如他所料地,避如蛇蝎,反倒缓慢转眸,坦然直视姜落微那双因略微吊起丶而显得格外不怀好意的下三白眼。
片刻,宋兰时方才伸手推他,拉开一段距离:“我与姜公子并无手足之亲。”
“没有么?”姜落微讶然,拽了宋兰时的袖角,免得他趁机落荒而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不正是兄弟么。”
宋兰时扯开他胡搅蛮缠的手,指茧摩挲,大义凛然道:“不是。”
“你却如何知道不是?赤裸裸的,明晃晃的,理所当然的,无所遁形的,分明就是。”姜落微亦奇怪他为何推三阻四,羞于承认似地自欺欺人,便苦口婆心,向他解释:“我算过了,你比我长一年又四个月,手足之亲并非不可能。况且,我此生就长姐一个亲人,与亲爹亲娘素昧平生,见都没有见过,兴许你爹就是我爹,你娘就是我娘呢?”
他愈说愈觉得言之有理,宋兰时却已经伸手,将他从自己臂上扒了下去,毅然决然道:“不是。”
姜落微扳了扳手指骨节,愈发百思不得其解。
见宋兰时神色不豫,他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你不想与我做兄弟。”
宋兰时撩袍整襟,沉默不语,算作默认。
姜落微又锲而不舍地坐近一些,压住了宋兰时的袍角,惹得他眉间连蹙,扯也不是丶赶也不是。
于是,姜落微愈发得寸进尺,再度欺身而上,挤眉弄眼:“你不喜欢亲兄弟,那我们结拜得了?”
宋兰时扯了扯嘴角,侧脸掩映于烛火摇曳之中,半明半晦地看不真切。
他转眸,沉默半晌,道:“为何你竟如此渴望与我做兄弟…?”
姜落微沉吟半晌,诚然地道:“我一生漂泊,无亲无故,往日我当你是奸邪之辈,唯恐交往过密会,因私而忘公,总不敢妄加亲就。如今,我知道除相思草以外,你不干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又是亲哥,大喜过望,自然没有不认的道理。”
宋兰时闭一闭眼,颦蹙,忍无可忍,“我与姜公子并无亲缘。”
姜落微自讨没趣地撇一撇嘴。
此时,船身忽而一震,他重心不稳身形一歪,被宋兰时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转眸往窗外一看,但见一叠一叠的白浪滚作飞雪,打舷有声,已是月出天黑的时分,除温锦年弃桨扬声喊的一句“靠岸”打破了这份静谧以外,万籁俱寂。
姜落微起身溜出船舱,三步并作两步,一气儿窜上了岸沿,替押后的那艘船牵缆靠岸。
那厢,岳丹磷第一个一跃而上,常客洲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紧随其后。
元蝉枝肩上抵着萎薾若折的沉江,步步生莲,优雅地踱上岸来。
这般夜阑人静,怕是连狗都睡死了,但姜落微丝毫不意外自己能听见捐酒引吭高歌的声音。
平心而论,今日唱得尚且称得上“动听”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