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贝
童世真再度一顿,擡手轻抚眉心,面上的表情令他仿佛于一瞬之间,竟已苍老了数年。
片刻,他终于磕磕绊绊道:“他家人大多死得早,除一位妹妹尚存人世,阮宁举目无亲。至于至爱…”
宋兰时垂首作洗耳恭听之态,童世真却仿佛难以啓齿,支吾其词半天,也不能从嘴里吐出半个字来。
他翻来覆去地磨了许久,方才自暴自弃似地拂袖道:“阮宁自幼癖好与常人殊异,性喜断袖之欢。”
闻言,姜落微如遭雷劈,显而易见地浑身一顿,且不知为何,一对目光左飘右摇丶漫无目的,最终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宋兰时自领间露出的一截光裸后脖颈上。
宋兰时毫无所觉,对于童世真所言亦不惊怪,连眉毛也不挑一下,仅仅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乎觉得仅凭“断袖之欢”四字,远远不足以找到那所谓至爱之人。
不需宋兰时提醒,童世真自当心领神会,却依旧耻于啓齿,面红耳赤,七窍生烟,一柄竹扇快要拍烂在自己已然惨不忍睹的臂弯之间,左右盘桓,手足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观他那副心急如焚丶随时要将地板踩得平地生烟的焦躁模样,宋兰时道他一时半刻是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了,便无心强人所难,略微颔首道:“无妨,既有妹妹,则首当其冲便是至亲。先生可知这位姑娘如今下落?”
但见童世真又是一阵身心不安丶耳热眼跳,团团转了几圈,终于说了个破绽百出的谎:“我不知道。”
宋兰时无意揭穿,谢过以后便转身欲走。
姜落微衔尾相随,却听童世真咬紧牙根,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赶上几步,远远遥唤:“且慢!”
二人回眸。
童世真紧了紧拳头,涩声道:“二位公子尚未告知破解之法… 老朽如今别无他求,唯此家人团聚的渺茫宿愿,恳请二位不吝赐教。”
宋兰时叹了口气,将“画地为牢者,取至亲或至爱肺腑之血为墨,引毫以勾勒咒纹;欲破咒者亦取其血,循原纹而逆行,一挥而就,不可中断”等语一字不差地告知童世真。
最后,宋兰时才道:“请先生暂勿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之下,更加困难无解。”
童世真一愣,半晌,以掌覆脸,仅指缝间露出一对深锁的眉眼,颓然在藤椅之中坐下,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
宋兰时静默旁观,恰巧柳翌远远端了茶壶拾阶而上,穿过一片绿荫亭苔,施施然走到门前。
见到宋丶姜二人,柳翌无法掩饰地浑身一颤,随即垂首敛目为礼,便欲匆匆擦肩经过。
宋兰时和颜唤他,请柳翌好生照顾似乎已然失魂落魄的童世真,以目光示意姜落微可以走了,便转身推门,直到室外。
迎面正是新雨初晴,空气清新,姜落微心道此刻事犹未了,不免有些犹疑不决。宋兰时低声让他不必回头,只待童世真主动开口。
果不其然,尚未走到石阶半途,童世真便手足无措地推门而出,居高临下地:“二位公子!”
姜落微回头的时候,童世真的身影逆着光,恰好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但仅凭语气亦可推断他满心裂纹,片片欲碎。
“是我… ”童世真紧握拄杖的右手拼命发抖,垂目涕泣:“ …是我。”
直到姜落微亲眼目睹童世真胸口那深一道浅一道丶新旧交错丶半红半褐的上百刀伤时,他仍旧反应不过来,只觉五雷轰顶,不合情理到了极点。
见状,宋兰时默默在他眼前一拂手:“不敢看便闭眼。”
“有甚不敢看的,以往比之更血淋淋赤裸裸丶惨不忍睹之状者何止其一,这算什么。”姜落微恍然回神,将宋兰时的手拿开了,又盯着看了几眼,只是愈发感到匪夷所思至极。
他喃喃地评价童世真道:“你和阮宁… 你甚至已有妻室… 这等百转千回丶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当真是我前所未见。”
童世真合拢衣襟,干干道:“他喜欢我,与我喜欢他,二者之间并无任何关联。我此生从未有过那断袖之癖。”
姜落微还在感叹:“他喜欢你还舍得弄得这遍体鳞伤的呢?以及,若说听学当年,阮宁再如何玉树临风,也不过是一介以两臂之力,犹提不起半柄刀枪的儒雅斯文;你虽多病,冻春山的学生大多都见过你跃马开弓丶百步穿杨的风姿,大约两手一合,便能将他拍成一堆骨头渣子,结果今时今日,竟是他剐你而非你剐他… 罢了,揭过不提。”
“你话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