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
闻言,姜落微愣了愣。
半晌,他方才艰难地回过神来,暗声道:“…他自始至终都知道?”
“他当然知道。遥川水上偶相逢,温锦年本为杀我而来,岂能一无所知?只是故作不知罢了。唯一不知道的,大约是我也心知肚明,他正是馀印菱死后遗子,满腹鬼胎,无所遁形。”
捐酒摇头晃脑,坦然道:“不过,只要他不拆穿,我便陪他一直圆谎下去,直到谢尽此生。若有朝一日他杀念再动,我亦毫无怨言,自当甘之如饴… 我有自知之明,锦年原不必漂萍流落,可以安享幸福美满的母子天伦,是我欠他。”
顿一顿,捐酒又依依远眺沉烟池中浮粉三千,漫然道:“馀玥生前性喜莲,与芙蕖仙子同样爱好,我虽不知她是否曾在此处歇泊,然冥冥之间有所感应,她必然曾在此流连不去,驻足赏过盛夏藻荇满塘,芙蓉出水,烟岚垂柳映碧潭的景象… ”
言罢,捐酒自青牛背上翻身落地,驻足合袖,格外郑重地长揖为礼。
他唇畔衔笑,毕恭毕敬道:“晚辈失敬。感涕之深,无以言表。但愿晚辈至今狂穉诸行,不至于令仙长枉然。”
这一俯身便是许久,久到姜落微以为他不打算再起身了,垂首方见地面几点湿渍,悄无声息地幽然溅开,仿若一滴又一滴春雨,尽忠职守地为今朝绿意殷殷浇灌。
微风轻拂,仿若女子柔荑将垂柳成荫拉开了半扇,斜阳照晚穿过这缕缝隙落在芳草茵茵的地面,金光灿灿迤逦在满池红粉之间,由窄至宽,仿佛一条绵延不尽的康庄大道,渡人走过沉烟池水,飘飘摇摇,直到彼岸。
姜落微静默良久,直到往回走的途中,依旧心情沉重,无意开口。
反而是捐酒嬉皮笑脸,若无其事地率先打破沉默,左一句右一句地与姜落微攀谈,丝毫没有半刻闲得住嘴的时候。
虽早知他话多,姜落微仍难免不堪其扰,一个头两个大,尤其当捐酒一挥拂尘拍在姜落微背上,将他拍得猛地一个趔趄。
姜落微回首,怒目而视.
捐酒笑着收回拂尘,“小姜,你是不是觉得我叛祖背宗,十分的丧尽天良?”
“岂止是叛祖背宗,你还离经叛道,左右都不是人。”姜落微几乎想也不想,很快便严词驳回,深吸一口气后,又略低了声道:“不过,易而言之,或许也称得上是…大义灭亲。”
“可不是么。”捐酒朗声大笑,毫不省力地猛拍他肩道:“原谅我了?”
姜落微一臂将他落在肩上的手顺风挥开:“没有。”
“好罢。”捐酒耸了耸肩,一副极其做作的扼腕叹息貌,但显而易见地全无所谓。
他又转而轻笑道:“固然今日武陵义正词严,我并无置喙之馀地,但若换了你投胎在秦氏,其实也未必能够做到无可指摘。”
姜落微原先还有意反唇相讥,沉默地稍加一想,便怅然若失,再无教训他人的兴致。
他干脆转眸,看云听风,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转而问道:“秦绾是否认得你是她堂兄?”
“堂兄?”捐酒想了想,忖道:“秦绾大我一岁,如此算来,我应该称她一声堂姐才是。或许认得,或许不认,或许认得但不认。大约是不想认罢?虽说男大十八变,但我离家时已不小,再怎么长也长无可长了,五官轮廓大同小异。况在认脸与记名这方面,她向来天赋异禀,几乎过目不忘,即便男扮女装,也能一眼识破…”
姜落微无语。
“所以,我虽自幼不喜她,关于她从不认我丶且从不过问我为何与秦氏分道扬镳一事,我由衷铭感于心。”捐酒懒洋洋地一扬牛绳,漫不经心似地微微摆首,引领青牛闲庭信步,仿佛所言再无关紧要不过:“否则,但凡她提及秦氏一字,或告诉我母亲年迈,如今老病将衰的近况,我未必能够铁口直断,毫不动容。”
姜落微无言以对。
捐酒却无太多五味杂陈丶或百感交集,这话说完了,便仿佛掀开肩上重担,并得以借此屏去满腔浊气。
他意气风发,昂扬展臂,气定神闲地伸了个懒腰,宽袖轻扬,微风拂过,袖底凉意丝丝,一面慨然叹息:“无论如何,我既选择做了丧家之犬,自当心甘情愿,十数年来头也不回丶一往无前,从未后悔,往后也不打算再后悔了,所以绝不洗心革面。”
话音落下,他便转而朗声一笑,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人生辗转,无非选择。君子下棋,落子无悔——”
姜落微总算想明白了,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