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事郁闷不畅,找武陵的师兄师姐们一吐为快,绝是无庸置疑的比找遥川长老要明智。
师兄师姐是智虑周详,会千方百计地替他排忧解难,至于遥川这一帮人,除去宋兰时勉强牢靠,其馀几个都倾向于顾左右而言他以掩饰问题,或制造新的问题,让他忘记原先的问题的存在。
譬如此时捐酒,这副拍手称庆丶醉舞狂歌的作派,令姜落微一时魂烟遁出,除了费尽毕生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拿什么东西赌上那张嘴的冲动以外,暂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结果,仿若通灵,那厢果然戛然而止,掐了个极其艳丽的婉转长调,急转直下道:“兰时都与你说了?”
被猝不及防地招呼这天外飞来一箭,姜落微仿佛当头棒喝,从后脖颈处开始一路往上寸寸凝结,表情瞬间僵硬了几分。
半晌,他才转过视线,从牙缝中勉为其难挤出几个字:“我曾偶有听闻,所谓神机妙算者,倘若无缘无故动辄道出天机,不会有好下场。”
“所言非虚。泄露天机,确实容易死无全尸,不得好死。”捐酒潇洒地扇了扇宽敞的胸襟,不以为然道:“但我说的是你们二人之间的私事,与天机何干?我没算你,我猜的。”
姜落微无语凝噎。
捐酒兴致勃勃地凑近身:“你拒绝了?”
“你为何会知道他喜…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难以啓齿,姜落微嗫了嗫,方才自暴自弃地猛力一拂袖,咬牙切齿道:“平时观他守口如瓶,对你倒是心直嘴快口无遮拦啊?”
“他只字不提,无妨我长着一双眼睛,遥川上下都看惯了他对你的情意,我姑且也不瞎。”捐酒和颜悦色道:“你拒绝了无妨,但十多年的朋友总是难能可贵,解开心结后便各自退回原位… ”
“先生。”姜落微闭一闭目,打断道:“我什么也没说,从未答应,也不曾婉拒。是他自己斩钉截铁,丝毫不留馀地,你未曾亲耳听见宋兰时那副说词,好似即便仅仅以友相称,他都觉得不合情理。”
“啊?”此案倒是出乎捐酒意料之外,不由擡手捋一捋下颌处不存在的胡须,莫测高深地道:“为何?”
姜落微便将来龙去脉长话短说,颠三倒四地向捐酒陈述一回。
末了,他又后知后觉地感到大为不妥,横视一眼,怒而拂袖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能不一惊一乍反复无常的么,不只十多岁了。”捐酒无奈抚额,又转而笑逐颜开,拍他肩道:“不过,如此甚好,甚好。没心没肺与掏心掏肺是一体两面,正好说明你为人真诚,且对为师信任有加,吾心甚慰。”
姜落微十分干脆地便将捐酒的手拂开了。
“这可是十二万分的实话啊,小姜是个直来直往的,无话不谈,倘若换个人… 唔,譬如兰时,诸如此类的话,若想从兰时口中听得,可谓难逾登天。兰时向来不对人吐露心事,不论我这个做师尊的或开门见山丶或旁敲侧击,他只一个字儿也不肯说,谁也犟不过他。”捐酒大笑着轻摆拂尘:“如今想来,若非姜公子咄咄相逼,他岂能直言不讳?以兰时的性子,必然一意隐瞒,直到天荒地老,最终带着这份心意一同入土为安,盖棺埋入六尺之下。”
姜落微冷道:“白长一张嘴,大闷葫芦。”
“闷葫芦便闷葫芦呗,看哑巴吃黄连偶尔不也有几分乐趣?”捐酒不怀好意地低笑,随即正一正神色,正经八百地清一清嗓,道:“观诸全局,权衡左右,兰时所说其实不无道理。姜公子意下如何?”
姜落微默然:“ …什么意下如何。”
捐酒恨铁不成钢地拍拍青牛的后颈:“自然是问你如何评价兰时所言。姜公子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岂能听之任之,难不成宋兰时在你心中权威至此,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自然不是。”姜落微扬一扬牛绳,沉默半晌后,方才啓唇道:“我一方面认为他危言耸听,其实今时今日的景况,并非无可转圜;一方面认为他深谋远虑,种种顾及,原非杞人忧天。”
“嗯… 原非杞人忧天,此话不假。不过为师以为,无论武陵与遥川间如何窘局困迫,于你二人之间,其实也无伤大雅罢?”捐酒再作莫测高深的捋须状,反复抚摩干净光洁丶寸草不生的下颌处,思忖道:“即便当真关乎要害… 不,能怎么要害法?恕我无计感同身受,难不成能比我叛出秦氏更加惊天地泣鬼神?”
此话简直悚人听闻,姜落微悄无声息地将目光横移过去,不咸不淡道:“先生这是让我为宋兰时叛出武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