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十多岁上得了羊痫风,犯起来,一头栽倒,两眼翻白,胸膛里发出一种狼嚎般的惨叫。平时,这个陈女在家缝麻袋赚钱,模样长得满不错,高高大大的个子,一身雪白的肉,细眉凤眼,活象古画里的那种唐朝仕女,就是神情有点痴呆。
这也能算文学作品里的人?性格特征、思想观点、行动逻辑都在哪儿?热天就是容易出荒唐事。我怎么冒出这么个念头来了?
“你说,陈女——她怎么了?”女编辑急切地追问我。难道她会感兴趣?怪了!好吧。
那年秋天,有个卖萝卜的老头从小巷里经过,看上了陈女,要娶她回去做儿媳。老头的儿子也是个半痴半呆的傻子。老头家送来了几百块钱的财礼,里里外外好几套衣服。陈女哭着嚎着,在地上打着滚,不愿去。不去怎么行?这辈子不嫁人吗?爹妈如何养得起你一辈子?连哄带打,拖着拽着,把陈女嫁过去了。拜堂的那天夜里,卖萝卜老头把小俩口弄到一张床上。傻女婿倒还懂得传宗接代的事,陈女却死活不干,不让女婿跟她睡一头,捶他,掐他。女婿不留神碰她一下,她用尖尖的指甲把他脚底板抓得鲜血直流。卖萝卜老头半夜过来,一见这样,叫了全家人一齐动手,把陈女捆住,结结实实揍了一顿。陈女跟杀猪一样地嚎,左邻右舍全听见了,没有人来劝解。天朦朦亮,陈女赤身露体从男人家逃出来,从此完全疯了。
“哎呀!”女编辑惋惜地摇摇头。到底女同志心肠软。
一个戴眼镜的编辑提醒我:“你哥哥,你忘记说了。”不是忘记说了,是不打算再说。有些事情,想着挺有味,一说出来,完了,你会发现就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我的哥哥,原来在北京读大学。“文革”开始那年,因为学校武斗,“逍遥”回了家。哥哥是个文弱、沉静得近乎女性的男子。他学的是音乐,回到家里,整天趴在厅房里那一架老掉牙的钢琴边,叮叮冬冬弹着谁也不懂的曲子。哥哥很少跟我们说话。他的眼睛很大,很美,但是不亮,朦朦胧胧的,带着一种忧郁的梦幻一般的色彩。他弹琴的时候,全家都踮着脚尖走路,连那个陈女也总是端个小凳坐在厅堂门外,一边缝麻袋一边侧过耳朵听。常常地,她的脸上会浮起一丝奇怪的微笑,两眼痴痴地盯住哥哥的身影,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当然,那是在她完全疯了以前。
“完了?”秃顶的老编辑颇为遗憾地盯了我一眼。不,没有完。我说不下去了,是不知道怎样说下去。乱了,什么都乱了,人物、情节颠三倒四。
“完……了。”我提心吊胆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不会说故事,结结巴巴,淡而无味。在场的另外两个业余作者,其中一个拿手掌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我看见了。妈妈是个模范教师,一课书能讲十个小时,却没有分一点口才给我。真不该说这个故事,要是写出来,绝不会这样寡味,这一点,我很自信。
沉默。
该死的沉默,意味着不受欢迎,意味着失败。如果我是一个百万富翁,我一定用我全部的财产买下这个词来,扔进太平洋去!
女编辑笑容可掬地探过身子:“这个故事,你想用来表达什么思想?”她的话音里带有一种“嗡嗡”声。不,也许是电扇的声音,我全都混成一片了。表达什么思想?全力以赴应付这个问题。
反封建?反官僚主义?揭露不合理的现象?歌颂共产主义道德风尚?全不是,全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个不堪一击的失败者。没有“思想”的故事,滚进垃圾堆去吧!但是,我确实喜欢它。
“这故事挺有意思。”戴眼镜的编辑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构思?再说说。”
“再说说,写什么?”
十来张急切的面孔一齐朝着我,十来种声音组成不谐和音。又是一阵浓浓的猪油味飘来,这回不再恶心,两根油条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有那么一对孪生姐妹,一天夜里做了同一个梦……
“癌病医院有一片草地。一个病人在草地上发现了一只垂死的蚂蚁。他想帮它回家,伸手去掐起它来,结果,稍稍用过了劲,把蚂蚁掐死了……
“让我们设想一下:某一天,气温高得超过了人体所能容忍的限度……”
天哪,我都在胡说些什么。几个编辑互相微笑,女编辑几乎朝我探过大半个身子,那个业余作者瞠目结舌的脸,脸上刻着两个字:怪诞。我受不住了,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可怜的一点自信心丧失殆尽。我什么也不会写出来,我是个笨蛋,糊涂虫,上不得台面的人。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