辈子的理想,一箱子的资料、卡片、图纸,都是‘想想而已?”她带点嘲讽地望着他。她身体的重心又移到左腿上来了,左边臀部开始显出一个弧形。
建筑物能不能有这种造型?他不能回答她的话,只好苦笑。
“要是我,我就把宾馆设计成纯粹的现代建筑,远远放在清润园对面。对比鲜明,效果强烈,也让外国佬看看,中国人不只是能造几座亭台楼阁,不是鲁迅作品里的‘九斤老太’。”她故意不看着他,故意说得很随便,很轻松。
他突然想发火,想要把她的话从脑子里赶出去。
“你太自信了!建筑艺术你懂得多少?”
结果是,她的话象刀刻一样深深留在他心里,而且越来越形成一个明确的意念。几年后的现在,当他真的接到宾馆设计任务时,他立刻想到这个‘丫’形的现代化建筑——一个白色的、高耸的、活泼泼的庞然大物。
他真不愿意跨进家门。这个因为没有孩子而显得过于冷清的家。
杨婉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她照例下午是不上班的,她教的哲学课从来都是排在上午。“一天之计在于晨”,大概上午学生们还能听进去那些无懈可击的逻辑推理。启明不喜欢她教这门课程。因为她的头脑也变得几乎跟哲学一样严密、冷静、不带感情色彩。有时候,说实在的,这真让人受不了。
“明天,我跟系主任去一趟青岛,送方案。”吃晚饭的时候,启明告诉她。
她立刻放下碗筷:“为什么不早说?旅行用品应该早点准备。”她不吃饭了,忙忙碌碌地帮他收拾牙刷、肥皂、衣服什么的。启明一个人守着那些饭菜,觉得有些扫兴。他后悔现在就告诉了她。
“跟系主任出差,说话行事要注意一点,别把印象搞坏了。见到首长,千万要谦虚,人家老革命,业务上可能懂得不多,但是政治上敏感,考虑问题周到,总是比我们知识分子看得远一点。你能见到首长,这是个学习的好机会……”杨婉每次总要给他重复一遍这种大道理。
他尽量很响地喝汤,咀嚼,不去听她的话。他讨厌这种教诲,这不应该是妻子对丈夫说的。他需要的是温暖、理解、默契。舒眉在哪儿?“你别说了。”他推开碗,站起身来。
“也好,你早点睡觉,明天要起早。把房门关上,我在外面看会儿书。”杨婉不动声色地改了口。这个冷静的女人实在太有涵养了,有时候,他想痛痛快快发一顿脾气都办不到。他常常怀疑杨婉的心理构造是否跟别人一样。
临睡以前,他犹豫了半天,才跟她说:“又要让你一个人在家了。”
她温和地回答:“没关系。你出去办正事,不要总想着家。”
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启明,我们是否需要离婚?”结婚五年后的一天,杨婉忽然平静地问他。
“为什么?”他惊讶得失手打掉一只瓷碗。
“看过医生了,我不能生孩子。”她依然面不改色。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下意识地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拾在纸包里。他尽量避免去看杨婉平静的面孔。如果是别的女人,这时一定会痛哭一番,或者发一发火,闹一闹,让心里松快点儿。可是她不,她没有一点异常的表情。启明多希望她抱住他的脖子痛哭一场!“你走开点儿!我不想看见你!”启明在心里叫道。
“听说你没有孩子?”有一次,他在宿舍楼前出神地注视一个小女孩时,舒眉问他。
他摇摇头:“有过。”
“怎么叫‘有过’?”舒眉好奇地偏过头。
有过就是有过。这个女孩子真怪,刨根究底的,她应该懂点人情世故。
他的养女叫小珠,是他们夫妻双双坐火车赶回杨婉老家,从她哥哥那儿抱来的。
这孩子长得不漂亮,个子高高大大的,胳膊腿又粗又壮,头发也是那么黑黑的一大束。她几乎什么都不懂:不会使心眼,不会看人的脸色。唯其这种孩子的傻气,他喜欢。
他常常骑上车,把小珠带在身后,跑到清润园的废墟上去。小珠跟杨婉不一样,特别喜欢在这种野地里玩。她在废墟上蹦蹦跳跳地走,捉蚂蚱,逮蟋蟀,乐得哈哈大笑。他教她写生,给她讲清润园的历史,有时候,也顺便提到自己的规划、设想。她不懂,总想挣脱他的手跑去玩。不懂没关系,将来大了就会懂的。他望着她的时候,心里这样想。他感到一种安慰,觉得自己的理想如果这辈子实现不了,那么总算有人可以继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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