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面前摊着一本《伊利亚特》。今天不知怎么,这本边角磨烂的世界名著,特别惹我心烦。无聊的希腊人,干吗要为了一个美女去攻打特洛亚呢?一场恶战,闹得世世代代这么多人去刨根究底地追寻它,想象它,描绘它,闹得我今晚不得不坐在这儿,硬起头皮去啃这些长而又长的诗句。明天就要考试了,《伊利亚特》准会考到,在这以前,我连十页还没看完呢。我喜欢的是从罗曼·罗兰往后的二十世纪文学作品,至于荷马先生,对不起,欣赏不了。
图书馆里真静。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将鼻尖直直对住书本。我今天是怎么啦?明天就要考试,我怎么能这样心神不定?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不进,看不进。仿佛有个东西在我背上搓来搓去,又仿佛有一阵一阵轻微的笑声,弄得我头皮有点发麻,浑身凉丝丝的。
坐着也是白坐,干脆回宿舍,睡觉,明天起来落个头脑清醒。说到底,也不见得就会考这本《伊利亚特》,离生活太远了嘛!
我收拾好书包,站起来,把椅子轻轻推到坐位底下,踮起脚尖往外走,走出阅览室的门,灯光突然显得暗了许多。拐过一个弯,无意间一转头,我看见借书台门口站了两个人,两个八〇级的小孩,一男一女,亲亲热热地把两个头粘在一起。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们迅速抬起头来,先各自望了我一眼,然后又对望了一眼,重新把头粘到一块儿去了,仿佛是凑近了共同看一本什么书。那么有趣!我心里不无感触地想:我跟林林谈了快一年的恋爱,还从来没有把头靠得这么近过呢。
宿舍楼里也是静悄悄的。推开门,好嘛,原来大家都没有复习,一屋子人正聊得热闹呢!
“嗬,彼此彼此呀!这下我可放心了。”我把书包“咚”地扔在床上,笑嘻嘻地对大家说。
“饱和啦。”“大姐”李平望着我:“多一个名词都塞不进了。”
她的眼神有点闪闪烁烁,仿佛不敢正视我。见鬼,今天是我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吗?
我一瞥眼,突然发现了“洋娃娃”小米正往屁股底下塞什么东西。
“我看看!”没等她反应过来,我抢前一步,眼疾手快地从她屁股底下抽出一本杂志。《布谷鸟》?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可是,小米满脸通红,那么惶惑不安地望着我,身子往前探着,随时准备从我手上把杂志夺过去。
我疑心了。
“没什么,阿静。上头有程力的一篇小说。”李平故作轻松地拿出一本《欧洲文学史》。她的眼皮明明在跳。她一紧张,眼皮总是要跳的,无论如何治不好,她常说她当不了间谍。
“那么……”我没说下去。程力的这篇小说我是看过的。昨天在图书馆里,杂志刚到,我就看了。《浪尖上的人》,挺普通的一个名字,可是写得真好,看完了,半天半天心里总觉得苦涩涩地。
小米还在紧张地望着我。我把杂志扔给她,开玩笑地说:“抱着它做个好梦吧,我不跟你抢。”
小米跳起来,猴子一样地爬到上铺,把杂志塞在枕头底下,跟着又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我一眼。
一定有什么名堂!我站在小米面前,坚定地伸出手:“杂志给我。”
“你不是……看过了吗?”小米结结巴巴地拿眼光向李平她们几个求援。
我突然火了:“给我!听见了吗?”
小米到底是个“洋娃娃”,大眼睛无可奈何地一扑闪,从枕头底下把杂志掏了出来。
我背过身去,把杂志“哗啦啦”地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我感觉到身后那几双静静地注视我的目光。
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程力。
我又回过身,询问的眼光落在李平身上。
我知道我这双眼睛的威力,它能逼得任何人都会对我坦白一切的。而李平呢,又是那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好人。
果然,她轻言慢语地说:“你看过也就算了。刚才,我们不过是瞎猜猜,程力哪就会写你呢?”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把程力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当成是我了!难怪,程力是我的老乡,当年同在一个公社插过队。偏偏他小说中就写了那么一个可怜又可恨的女知青,她为了上大学,曾经不择手段地挤掉一个公社干部的儿子,可是最后却又被县干部的女儿挤了!
我吐出一口气来,笑着对李平说:“想哪儿去啦!”是嘛,程力是我的“老战友”了,我俩的关系相当不错。再说,我插队四年,从来也没沾过上大学的边儿,连想都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