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四合院,连着写了两篇文章,总算到了二门以外。只要往垂花门内跨一步,就进入中庭,也就是四合院的核心了。
垂花门前台阶不高,最上一级连着门坎。跨过门坎,进入门道,你就明白了迎面四扇屏门是装饰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要亲自检点”的教导在这道门上没用。因为进了二门两边就是廊子,屏门只起个屏风作用。不必经过它,跨出廊子就进入中庭了。
进入中庭,只见上下左右光彩夺目,五色缤纷,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至。精神一振,不由得会抬头往上看一眼那风的来源,于是就看见给全院制造小气候的大天棚。“天棚、鱼缸、石榴树……”就应在这里了!
以前北京的棚匠,算得上是特种工艺家。搭天棚要往地上立柱子(内行称杉槁),在空中绑横梁。按惯例立柱子得在地上挖坑,把柱子插进去用土埋牢。搭横梁要在地上钉橛子,好拴绳摽紧!四合院的地下漫的是澄泥方砖,严丝合缝。你给人家砸烂砖,挖成洞,弄得满地百孔千疮,谁还搭棚?甭着急。中国人聪明,工人阶级不光手巧而且心灵。他们一个坑不挖,一个洞不掏,几丈长的大杉槁单摆浮搁,一根根横梁凭空支架,照样能搭起比房子高的棚!还保证刮八级大风,掀了屋瓦掀不了席棚;闹六级地震,墙能震倒天棚震不倒!若要人前显贵,必在人后受罪,练这点本事得下点苦功夫,可惜本事练就后施展的机会太少,开春搭立冬拆,一年就用这两次,且不说有本事不用手痒,就算手闲得起肚子也闲不起。他们就用这本事另找饭辙,于是就发展起一个副业来:给糕点铺做“蜜供”。蜜供是北京人过年、敬神必用的东西,用一根根蜜饯的面棍,搭起像勘探队井架样的“供果”。顶上插小旗和剪纸,正面贴写了吉祥话的喜帖。一色金黄,十分美观。我第一次去纽约时,美国人领我参观世界贸易中心,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摩天大楼。美国人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这楼全世界就纽约独一份!”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明白,是我小时看过“蜜供”!我怀疑美国建筑家是否从中国“蜜供”上得来的灵感。
棚匠们还把搭棚的技巧用到艺术表演上。近年来除去歌舞团、杂技团专业表演,民间舞狮已没看头。有人问:“从前舞狮子能翻斤斗,竖大顶,攀高上三张桌子,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怎么不行了?没有棚匠了!想当年,北京舞狮子的都是棚匠。他们自然有登梯上高的技巧。解放后没人再搭天棚,棚匠散伙了。1950年补拍《开国大典》纪录片,急切中找不到舞狮的人,把任务交给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时以韩世昌、白云生为首的北昆演员都参加了人艺的舞蹈团,由昆曲班武行演员票了一场狮子(所以那狮子都是单人装扮的,虎跳小翻很熟练,可不会两人合扮一头狮子),从这儿狮子就走进了专业队伍,后来才成为杂技团的看家节目。
棚匠返回来又以艺术创造手法来搭棚。一进四合院,抬头先看见席搭的棚顶和由棚顶垂下来的一根红布条,布条上坠着一串铜钱,有时压底还用铜元宝。在房檐与天棚之间留有约二尺高的风道。晴日引风进院,遮阳通风双管齐下,盛暑时也有清凉感;大风大雨又可排风泄力,成为天棚的安全阀门。天棚顶上,有两张席子连起来的一道卷帘,由垂下来的两根长绳控制。骄阳当空,把它拉上,全院一片浓荫。黄昏之后,把它卷起,就在棚顶开了天窗。远观繁星明月,近看老树昏鸦。夏夜全家人坐在棚下,谈天说地,品茶食瓜,忘尘世之忧,享天伦乐,感到连头上一片蓝天,也在围墙之内,为自家所独有,是四合院一个组成部分。
外来客人,进到天棚之下,常会闻到一阵花香,随之便看到身后有一口巨大的鱼缸,鱼缸两旁摆着花开似火的石榴树。鱼缸身后本该是刚才走进的那道垂花门。如今却不见了门踪迹,只见到元宝脊的顶子下,两根红柱夹着四扇碧绿洒金屏风,这屏风恰像是就为了给黑缸、金鱼、绿叶、红花作陪衬才立在那里的。那道垂花门的前脸全被这屏风挡住了,而这屏风就是那四扇从屏门的后身!人站在院中,只看到从它身后伸出两条游廊通向东西两侧。廊子沿墙而建,墙面上是一串玲珑多姿的“透窗”或“灯窗”,窗框或用木镶或用砖雕,外镶玻璃,施以彩画。有如意形、梅花形、扇面形、六角形、方胜形……一扇一形绝不重复。窗内设烛座,晚间点燃蜡烛,就是一盏盏奇巧的壁灯。站在中间看,院子南半部是一个完整的建筑单元。屏门把入口挡在背后,要从游廊中曲折迂回绕过它才见二门,遮掩了空缺,避免间断,保持视野中的浑然一体。
廊子有多种,粗分有抄手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