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在我自己的内心里。这是一双冷眼,敏锐,洞察一切。
说个小秘密。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位语文老师很喜欢我,经常同我谈些文学话题。我从他的谈吐中知道,他是个失意的文学梦想者;但我只把这个感觉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有个冬天,这位老师怕冷,邀我同他睡在一起。我不习惯同年长的人睡,心里很不情愿,但不方便拒绝,就同意了。
有天晚上,他回家去了,嘱咐我晚上注意安全。我晚自习结束后,回到老师的房间,见墙上挂着个本子,本子斜斜的,拿扫把撑着。我顿时就明白了,老师在考验我,想看看我是否乱翻他的东西。因为我如果动了那个本子,本子就不会再斜着,而是垂直挂着了。我马上就生出恶作剧的心理,心想偏要翻一翻,而且不能让老师发现。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本子倾斜的角度,然后拿开扫把,翻开本子,其实那就是一个考勤本,里面没什么秘密,老师仅仅想用它来考验我。然后,我把考勤本按原样斜挂着,再拿扫把撑起来。我回头看看老师的桌子,平日都是锁上的,今天偏没有上锁。我又好奇,轻轻拉开抽屉。天哪,抽屉里面一个笔记本上面竟然放着两张五块的钱!那时候,老师的工资可能就是二十几块钱,他却拿出十块钱来考验学生,真是太冒险了。我仔细观察记住这十块钱是怎么放的,然后把它拿开,翻开老师的笔记本。原来,里面是老师自己的习作,有小说,也有散文。现在想不起老师写了些什么东西了,印象很深的是我在上面发现了好几个错别字。学生发现老师写错别字,是件很得意的事情。完事之后,我把那十块钱按原样放好。我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突然间觉得大脑异常清醒,似乎灵魂出窍,一双眼睛悬在天花板上,正紧盯着我。这双眼睛就是我自己的。我那位信任而且喜欢我的老师,绝对想不到他的这么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学生,其实闷在心里正观察着所有,包括琢磨他的心思。
伊渡:也许您的老师并没有考验您的意思,一切只是您的想象。您这么说,我甚至觉得您有些可怕了。
王跃文:哪里的话?我只是好奇,并没有恶意。小时候,这种琢磨是一种恶作剧心理,也有小孩子的顽劣天性在里面。后来我总是本能地观察生活,那是因为我成年了,必须思考了。
伊渡:孤独与想象是孪生兄弟。
王跃文:确实如此。孤独使人沉溺于想象。寂寞苦难的童年,孤独是对我这样的弱小孩子最有力的保护。孤独中的想象,则是我最大的乐趣。想象充盈了孤独,就像空气充盈了气球。有了想象,童年就变得不那么沉重黯淡了。我的村庄坐落在溆水开阔的河谷上,当地人甚至把它称作平原。我的村子叫漫水,1949年后被叫作万水。漫字比万字写起来麻烦,后来人偷懒就写成万水了。四望皆远山,逶迤连绵。每一日,太阳自东边山上升起,从西边山上落下去。西山离家很近,我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砍柴,捡蘑菇。可是,西山往西还有山,重重叠叠,神秘得没个尽头。东山就更加神秘了,我永远只能看见它朦胧的山影。我儿时的想象中,翻过东山,应该就是世界的尽头。东山黛色山脉上,有一处断崖,赤黄色,状如飞马。我不知多少次,坐在村子西边一处叫台儿田的高地上,目光越过村子低低的屋檐,望着东山断崖上的飞马发呆。我从未想过自己长大以后会到飞马那里去,那里只是我诞生幻想的地方。
伊渡:事实上,就在您望着断崖上的图案想入非非的时候,一个艺术家已经诞生了。孤独和想象,这是艺术家最本质的特征。我猜想如果能给您提供充足的外在条件,您即使不当作家,也会是一个画家,或者雕塑家,或者音乐家。
王跃文:不行不行,我在美术和音乐方面没有任何修养。我只能勉强当个作家,写几个字,我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很优秀的作家。整个社会的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了,具备写作能力的人非常多;现在网络发达,发表作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即便是传统的出版,也是有钱就可以出书。我感觉作家已越来越不像一种职业,出了书的人能否算个作家,真不是马上就可以下结论的事情。
伊渡:什么是您提笔创作的真正动机?总不会是一梦醒来,就鬼使神授,梦笔生花了吧?
王跃文:应该说是理想的幻灭。我受的文化熏陶是很正统的儒家文化,尽管整个受教育阶段并没有突出这些东西,但从自己开始阅读以来就特别喜爱儒家经典。比如《论语》我认认真真背过。《论语》里说,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这几句话我曾奉为自己的行为准则。中国的古代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