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我最敬佩的是杜甫,他的诗我认为一直是他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情怀的表现。“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语及君臣际,经纶满腹中”。有位号称救苦救难的大救星喜欢李白而讨厌杜甫,我非常不以为然。尽管这只是个人的文学趣味,但从中也可窥见其情感倾向。这是题外话。我当初认为,一个人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封建社会要实现儒家的这一理想只有走科举的道路;1977年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成了现代的科举之路。那时人才奇缺,一个大学生要实现自己济世救民的理想,似乎很容易找到途径。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学毕业,走进政府机关的。
1994年我从老家调往省城,当时觉得自己往前一望未来无限辽阔,心想自己可以干很多事情。我现在明白这种想法原来十分迂阔可笑,但当时我的确如此真诚过。我终于没有糊涂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生活,倒是生活彻底改变了我。我同20年以前完全不同了,不论外在形象还是内在心灵。再过20年,我又会怎样?没办法预料。
伊渡:您上的是哪所大学?
王跃文:我是怀化师专中文系的毕业生,只有大专文凭。现在它改作怀化学院,已是一所本科大学。令我沮丧的是我在外省说起怀化市,很多人不知道。我得这样说:湘西有个美丽的张家界,张家界隔壁就是美丽的怀化。说来好笑,我儿子有一天非常认真地问我,爸爸,您真的是大学生吗?我大笑不已。儿子为什么有此一问呢?因为怀化师专在他印象中不算大学。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县,一个大专生已经很吃香了。我还是复读才考上大专的。应届那年,我以全校文科最高分而光荣落榜。讲自己母校的坏话,有失厚道;但客观地讲,我的中学教育,基础条件太差了,我的历史、地理课都没有课本,只有几十页油印纸。头一回参加高考,历史考试有个名词解释:孟良崮战役。我从未听说过孟良崮战役这回事,就连“崮”字都认不得!
伊渡:您当时是否认为从政就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王跃文:从政不是我的自主选择,但符合我当时的理想。我过去所受的教育都是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满脑子都是为崇高的事业而献身的思想,决不允许自己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只恨自己没有生在战争年代,不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时我们骂人最毒的一句话就是:“庸俗!”不像现在,庸俗事实上成为某些人的生活常态,有些人甚至把庸俗当时尚而自鸣得意。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许多新的思想、新的观念刚刚涌入,我们真是如饥似渴。我是认真思考过我的人生的。大学毕业前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痛苦,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最初坚信一条,人活着必须创造,可创造什么、为什么而创造,我却回答不出来。后来又想要实现个人的价值,要以某种方式证明自己活过。但是,即使能证明自己活过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出。最后,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伟大的事业中去,能对社会做一点儿事,让自己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是真诚地这样想的。说起来很傻,为了想这个问题,我真的度过了一段茶饭不思的日子。我是个认死理的人,遇着问题如果不想通,真好像就不可以活下去。
说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清理所谓精神污染的时候,我陷入了极大的困惑,内心非常痛苦。当然,清理精神污染后来被上层刹车而草草收场。可我当时实在太难受了。我找一位教外国文学的老师倾诉,我说现在要清理和反对的这些东西,我认为都是正确的,都是我们年轻人所追求和向往的。我并不认为这些东西污染了我们的精神,而是启迪了我们的思想。那位老师听完我的倾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跃文,你是我碰到的最特殊的学生,这种形势下没有任何人会对此质疑。但是,你太年轻了,不懂得政治的残酷,你把这些话都放在心里吧,再也不要同任何人说了。
我非常感激这位老师。多年之后,这位老师因病到长沙就医,我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他还记得这件往事,说:跃文,我当时就看出了,你比同龄人清醒,成熟,深刻。可是,我也为你担忧。
这位老师叫王瑞璜,已因病不幸逝世。愿老师安息!
伊渡:我特别能理解这种找不到生活意义的痛苦。我也有过这种时候,那时还发誓:宁愿痛苦,也要清醒,不要麻木不仁。您觉得当时进政府机关是实现您人生意义的一种正确途径吗?
王跃文:当然。我相信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