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所以一进机关,我就从每件小事做起,把扫地当作扫天下一样认真去做,一点一滴,小心谨慎。从打开水、扫办公室,到写材料,每一件事仿佛都是在“扫天下”。我工作得特别来劲,也很快得到了器重。《论语》中说的君子四道:行己恭,事上敬,养民惠,使民义。我是确确实实每日用它来当作反省自己的标杆。年纪轻轻,已好像一个老夫子了。我的名声一下子传了出去,年轻有才,快笔,老成。所以,在小地方的政府机关里,我的仕途走得很顺。
我初入仕途,唯一同别人不协调的就是我不肯提那种黑色的人造革皮包,而是背着一个黄书包,那都是跟电视剧《星星》里的李向南学的。办公室的同事便老是说我,不像个干部,像个中学生。我坚持背了一年黄书包,后来妥协了,也跟人一样,改提黑色人造革皮包了。我现在经常想起,20年前,溆水河边,一个青年手提黑色人造革皮包,昂首挺胸,走过街巷,去县政府上班,真是有些傻!我在网上看到一种指责,说我是官场失意了,才写小说,似乎是说我吃不到葡萄就讲葡萄酸,真是太小看我了。如果硬要把失意同小说扯上关系,也应该颠倒过来。我是因为写小说而同官场矛盾,而不是因为做不了官了就写小说。如果我是个把世俗利益看得重的人,我不写小说就成了,就能做官。但是,那早已不是我的理想。网上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如果你在网上发言,会碰到很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我虽非君子,但绝不做小人。
伊渡:您的政治理想是怎样破灭的呢?
王跃文:我原来理解或想象的政治,与现实中的政治完全是两回事。我在政府机关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灰心,越失望,越格格不入。我只能把那种地方叫作官场。为什么呢?因为它具有“场”的特点:其一是它的封闭性,它不是一个开放的吐纳的结构;其二是它具有森严残酷的等级制度,人身依附是其致命之处;其三是它有特定而又隐秘不宣的游戏规则,身陷其中,很难自拔。说起来,我并不是不具备应付官场的能力,但为了赢得生存的胜利而付出人格心理变形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太叫人痛苦了。非不能也,实不想为也。
官场中人脑子里想着的只有如何经营好人事关系,好把自己的官做得更大。他们不做坏事已经不错了。当然,日常工作他们也得做,可别以为他们个个都是怀着某种崇高使命。曾经有人问我,你对官场看法那么悲观,这20多年中国面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没有官员领导和努力,这些是怎么得来的?我回答说,这难道是个问题吗?这些成绩,当然是包括腐败官员在内的全体官员领导人民群众艰苦创业取得的。一条高速公路,投资200亿元,被管工程的大小贪官贪掉两亿元,公路仍然建起来了。高速公路通车仪式上,胸佩红花前来剪彩的那位高官很可能就是这个工程中最大的贪官,但并不妨碍这条路通车。一个国有百货公司进行股份制改造,总经理仅以职务之便,摇身一变就是大股东,一夜之间身家百万乃至千万,而普通职工不是下岗就是沦为老板手下的打工仔。曾经有位这种翻牌公司老板在职工大会上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不要有主人翁意识,你们是雇员!我并不认为雇员这种身份就有什么不好,问题在于那些明火执仗攫取国家财产的人,居然在普通职工面前理直气壮地充大爷,叫人没法忍受。
伊渡:您真幸运,冥冥之中,一切仿佛都在为您以后的写作做准备。救世济民的理想、从政的经历、对官场现实的洞察和思考,以及最后以写作为道路的人生突围,都来得那么顺理成章。
王跃文:这也许就是你所谓的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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