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民:您说过,您的小说注重表现“官场亚文化”。您能总结下您的作品中表现了哪些“官场亚文化”吗?
王跃文:亚文化是指在某一主流文化背景下的次属文化,由某一特殊群体共同形成其游戏规则、生活理念、价值观等等。中国是一个有特殊文化传统的国家,中国政治的主流文化当然是理想主义的忠君爱国、敬德保民、以民为本、鞠躬尽瘁等儒家文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提倡礼、义、廉、耻。但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专制社会使得官场等于权力场,官员即代表权力,权力的异化导致生出权力崇拜和官场的异化。生活在所谓官场这一生态圈中的人,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其职位的高低和权力的大小,而形成一种人身依附关系,甚而就是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在这一生态圈内,有很多形成共识了的潜规则。比如我在小说《国画》和《梅次故事》中写到的:“围绕权力人物,都会形成一个生态圈,衍生各类物种。权力人物一旦失势,生态圈就不复存在了,那些赖以生存的物种就会退化,变种,迁徙,绝迹。其实也没有必要描述得这么复杂,老话一句就够了:树倒猢狲散。”还比如“看法大于宪法”“如今这世道,不怕你吹牛说自己同领导关系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领导面前拍马,就怕让人知道你没后台”“官场上不是被抓了就倒霉了,而是倒霉了才被抓”等,这些都是上不了台面、入不了主流话语的共识,但却是在官场生态圈中大家心照不宣的行为准则。这些就是我小说中揭示出的所谓“官场亚文化”。我一直想说的是,我的作品常常遭到误读,有些人指责我的作品因为写得太真实精辟而成了“官场教科书”。我只好苦笑。我的目的是揭示出这一“官场亚文化”的病态及从中折射出的国民性,其意义在于批判和警示。
周新民:现在官僚体制很厉害!
王跃文:其实现在,中国整个是一个大官场。为什么现在的官场小说那么流行?现在所讲的官场在老百姓眼里也不局限于过去那种党政机关,而是把一切公权部门都叫作官场。党政机关、公检法,包括所有公共服务的那些部门、机构,都官场化、泛官场化了。我们把这种文学冠名为官场文学本身就存在着问题,因为官场在词典里面的准确解释是:官场,指官吏阶层及其活动范围,贬义,强调其虚伪、欺诈、逢迎、倾轧等特点。
周新民:说得好!
王跃文:就这些东西,那么多的作家在写,而且读者愿意看,要说起来是不正常的。这个社会不正常,人们才会那么去关注官场。所以有人说……
周新民:其实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处身官场的感觉。
王跃文:一个地方的媒体采访的时候,就讲到知识分子。为什么知识分子总容易愤世嫉俗?因为任何一个社会它都是有矛盾,有问题的,而知识分子因为他思考能力强,目光敏锐,所以他就会对社会,对现实有所批判,有时会觉得生不逢时。当然也有的知识分子任何时候都会混得很好。曾经有一位通过公考考到一个省里面当了副厅长,他说:“王老师,我也是读书人,我也是知识分子,您小说里面写的所有的东西,您所批判的东西,也是我所痛恨的。但是我现在在官场我没办法,我还是要按照游戏规则玩。我只有到了一定的份儿上,我只有手上有权了以后,我才会……”当时我就说了一句:“这个话,您不要吹牛了!”
周新民:那实际上做不到!
王跃文:对!也是做不到的。现在中国官场的人身依附关系,就像我们在看《西游记》里面的大妖小怪一样的。没有一个官员他不是有来历的,没有一个官员他是没有后台的。
周新民:您怎么理解“官场”?
王跃文:我前面多次提到官场本身就是一个贬义词。这样一个贬义词放在某种类型文学的前面,叫人感慨万千。1949年以后,我们是用具有革命意义和进步意义的“干部”取代了官这么一个称呼。我们后来就不讲官了,就讲干部。尽管毛泽东讲过“官民一致”,但是这是他在旧时代讲的话。到了1949年以后,我们也不讲解放军官兵,而讲指战员,不是指挥员和战士。但是这后来,慢慢才又用到了“官”这个词。我还讲过,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听到下面的局长叫县长叫老板,我就觉得很奇怪!我觉得这个社会发生变化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公权部门,也就是宽泛意义上的官场,越来越显示出其词典意义的官场特点,被民众密切关注。老百姓眼里,官场的边界比传统意义上范围大得多,从党政部门和国家机关,到公检法,到军队,以及所有承担公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