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叔华坐在灶下烧饭,熊熊的火苗映红了她清纯的脸庞。
她不时朝窗外望望,雾给远处近处的山峦穿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轻装。篱笆外的竹丛,不知何时又添了一层新绿,有几株凤尾一样的枝梢,无力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窗下那几棵壮硕的菊花,开得热烈而奔放,兀自在那儿黄着,灿然镀上一层金的色调,给人一种富贵的质感。
万景山上,凌叔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凌叔华给女儿小滢画的乐山新居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三日,陈西滢赴英去主持中英文化协会的工作,同行的还有桂质廷。这一年七月,武大为无房教师在陕西街尽头,万景山的平地上盖起了几排平房。因陈西滢已离开武大,凌叔华自然分不到房,于是她请了泥水匠,在武大教师平房前排的右边,在破旧的万寿寺旁建起几间平房,并在房上搭了一座小楼,峭然凌空,与对面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望。屋外编织了篱笆墙,千杆修篁,几株古松,充盈着门前屋后一片湿翠,那绿竹渐渐长高,已超出了她的屋檐。
搬家那天,苏雪林等一班朋友都来帮忙,袁昌英的女儿杨静远(凌叔华的干女儿)也请了假,帮着看守半壁街那边的房子。
朝雾消退的时候,凌叔华常坐在小楼里远眺,凌云山、乌尤山的影子,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的流水,构成一幅极富情致的山水图。每望及此,她便会忘掉操作的疲劳和物价高涨的忧虑。
吃过早饭,小滢上了学,凌叔华便在院子里浇水种菜。她种菜一半是食用,一半是为了欣赏它的颜色。她爱青菜的绿,它是青春的颜色,生长着的颜色。她为它们写诗,用头二三绿、头二三青和石绿花青来描画它们,然而却往往不能奏效,无论如何也画不出它们碧色的绿。
她性素爱山,天意总是来成全她,所住之处,总是与山为伴。
她坐在小楼里看书作画,有时还写诗自娱。有一次她写了一首七绝,苏雪林看到,极为称赞其中两句:
浩劫余生草木亲,春山终日不忧贫。
那时川中物价节节高涨,敌人近境,人心惶惶,大有不可终日之势,然而她与山相伴,坦然不为所扰,感谢乐山这多情的山水,灵性的山水。
有时候,袁昌英、苏雪林也到小楼相聚,那楼小只堪容膝,布置雅洁,几个人烹茗谈艺,凭窗远眺,山光水色迎面入怀,成了她们几个游目骋环的福地。像伍尔夫那本书一样,凌叔华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小楼上,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杨静远心里痒痒的,总想上去观望,无奈总是奉命在楼下陪着干妹妹陈小滢玩耍。
凌叔华趁此良机,便大作其画,在成都、乐山接连开了几次画展,颇获好评。当然也售出不少画作,补充母女二人的生活之需。如果说凌叔华在乐山时代前几年是作文,那么后几年便是作画了。朱光潜在评论凌叔华的画时说:
在这里面我所认识的是一个继元明诸大家的文人画师,在向往古典的规模法度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风怀和细致的敏感。她的取材大半是数千年来诗人心灵中荡漾涵咏的自然。一条轻浮无际的流水衬着几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着几座茅亭水阁,几块苔藓盖着的卵石中露出一丛深绿的芭蕉,或是一弯谧静清滢的湖水旁边,几株水仙在晚风中回舞。这都自成一个世外的世界,令人悠然意远。……作者写小说像她写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而传出来的意味很隽永。
一九四三年秋,正逢武大校庆,凌叔华作长卷水仙致贺,这画给正在读外文系的学生孙法理(现西南师大教授、著名翻译家、莎士比亚专家)的印象颇深,六十年后还历历在目:“凌老师的画力求从淡雅上把捉气韵,不设色,不晕染,从清淡高雅上下功夫,淡墨勾勒,花叶灵动,清新秀逸,似乎透露着作者的才情与人品。”
二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初,凌叔华到重庆去了,十四岁的陈小滢突然要报名参军。
长(沙)衡(阳)会战结束后,侵华日军依照他的《一号作战纲要》,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和破坏中国空军基地的目的,又开始了桂(林)柳(州)战役,十一月十日,两城均告失陷。十一月中旬,日军向广西进攻,十二月初连下独山、八寨、都匀,直接威胁到陪都重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举国皆惊,国民政府已做迁都西昌的准备。继十月十一日蒋介石在重庆召开的“发动知识青年从军会议”之后,又一次青年从军运动高潮迭起。中央日报、广播电台等媒体配合宣传:“军事第一,军人第一”,“一寸河山一寸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