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灯盏边,夜蛾飞舞,在白墙壁上扯出一道涂鸦似的影子。
记忆里有人在念“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优美的话剧腔袅袅传来。
小女印水执一枚白绫团扇扑夜蛾,身影轻倩。
挨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她央求我读一个故事。我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弹了弹上面的灰,是民国时期黄裳、黄宗江写就的戏剧《南华梦》,讲的亡国国主李煜的故事。
我慢悠悠地从楔子开始讲起,盼她早些入眠:
“开幕时,舞台前面是一个七夕的夜景。瑶光殿的前殿,夜凉入水,一整个殿前的平台是空空的。然而辉煌的宫殿建筑,一片高华,会引起了人神仙世界非复人间的感觉。天际一碧如洗,银河像一根银丝的带子系在碧空里。沉寂,悄无人声.......”
小女印水的眉头在梦中微蹙,我替她抚平,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在自己的桃花心木椅子上重读这本旧书,不一会打起盹来。
大梦一场。
此时南朝江河日下,已然亡国。
落魄的李煜拿着宋太祖赐的玉酒杯。身后一队歌女唱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细品这些句子,嘴中苦涩如死。
在缓慢的唱曲进行中,李煜面色青黑,缓缓倒下,死去。
我看到了自己难以抵抗的覆灭。
难道这便是我的终结?
梦醒,已是黎明。我从未注意过黑宅的日光,此刻却觉得它如此亲切。我哀悼般整理衣装,在隧道拔步走去,生命中唯一的光是等我的小姑娘。
蓝色绒布覆盖的阅览室,像一片沉静的海。德彪西的《棕色头发的少女》回荡在阅览室深处。
印水倚在窗边等我。日光倾斜,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睛,像星子一般,闪烁着求知欲。
她手中拿着一本《古今和歌集》,随手翻到一页,请我讲解。
那是一首别致的和歌,我曾读过许多遍。
“虽然我沿着梦径
不停地走向你
但那样的幽会加起来
还不及清醒世界允许的
匆匆一瞥。”
她读罢,闭上双眼,将书本小心合在胸前,嗅着诗行飘散在空中的味道。
她的通透让我格外喜欢。
我为她介绍了作者小野小町的生平与日本的物哀美学。
“这是一首写梦的和歌呢,”印水说。
——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我回答。
轻轻抚摸印水的额头,我终于触碰到某些纯洁的新生。
“昨天的故事好听吗?”我问。
印水露出为难的表情,“我睡着了,只听到重光和小周后嬉闹的那一段,小周后的琵琶弹得不错。”
她逗得我呵呵笑起来,混合着死去的恐惧与复得的喜悦的笑。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对自己说。我垂垂老矣,恐怕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得向死而生的惧怖,和把握此刻的急迫。
失去家人的印水,和走向苍老的我,或许可以互相理解。
时光流逝。
从家庭医生那里,我拿到了诊断书。终结在五十岁的年纪,不算英年早逝。
大火焚燃,我不愿离开与印水相伴的放映室。
我的世界转而走向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