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力地从床上撑起身子，招呼他过去。

医师们不在房里，想必父亲知道他们已经无力回天，将他们都遣出去了。

许书砚跪到床边，眼睛通红，轻声唤道：“爹……”

眼前的父亲，早已不是他儿时畏惧的那位手拿戒尺、威风凛凛的盟主大人了，他白发苍苍，骨瘦如柴，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枯槁，连说话都已很费劲。

许书砚冷冷回头，对护法说：“父亲病了，往后龙啸门再来打扰，一律不见。”

护法答：“是，二少爷。”

许盟主欣慰地笑笑，“我的砚儿，如今哑症已恢复得很好了……”

许书砚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那双手，饱经风霜，苍老不堪，又因施针布满伤痕。他低着头，沉默不语，只等着父亲吩咐。

而他也大概猜到了父亲将会说些什么。

“砚儿，你自幼心善，不喜争抢，不爱厮杀。爹的时日不多了，已将那些医师都打发走了……盟主一位，爹已决定交给棋儿，明日便会公之于众……砚儿，你要好好扶持你哥哥，他定会……护你和你娘一世平安。”

这些话虽然他已料想到，却仍像针，狠狠扎入他的心中。

他知道，他斗不过许书棋和背后的大夫人势力。他知道斗不过，干脆也装作比不过，从小他就故意输给许书棋，凡事忍让三分，受到委屈也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可是临了，却落得父亲一句“不喜争抢”。

他不是不喜争抢，而是无法争抢。他没有父亲撑腰，母家也没有势力，即便他已经将自己打磨得很优秀了，却还是连争抢的资格都没有。

父亲明知儿时自己是怎样被欺负，却还要自欺欺人地说，许书棋会护他和娘一世平安。 即使他尽力弥补，试图填补许书砚多年来缺失的父爱，却从未对做过许多恶事、错事的许书棋有过任何责罚。

许书砚突然发觉，父亲迟来的父爱，也是一种自欺欺人。

是施舍给他的，是忽觉对另一个儿子太过偏爱而产生的圣人般的怜悯，是试图掩人耳目的装模作样……似乎只要弥补了，那些对他造成过的伤害就不复存在。

他儿时淋过的雨、流过的泪，即便日后父亲为他撑起了伞、擦去了泪，也已成为他一生的潮湿。

偏偏末了还要将一切都归于他的心善，仿佛是因为他太善良，才没资格与许书棋争抢。

他很想问一句，爹，你可曾对砚儿有过一丝真心的愧疚？

终归是没有问出口。

直到最后老盟主都没说，今日龙啸门上门，想把掌门的妹妹穆雨笙嫁给许书砚，被他一口回绝了。他对穆惜迟说：我只希望砚儿平安度过此生，断然不会让他参与这些纠葛，你们回吧。

这晚他坐在房外，长久地望着月亮，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怎样的溯渊盟。

宋意之起夜时，看到许书砚寂寥的背影，猜他是因为老盟主的病暗自伤神。回屋拿了把蒲扇，坐到他身侧，缓缓摇着扇子，一言不发地陪着他看月亮。

许书砚偏过头看着她，眼睛很红，像是隐忍地哭过。

宋意之轻声安慰：“别难过，我给你哼歌，好不好？”

她从没见过许书砚如此悲伤的神色，像是心被伤透了一样。印象中他总是浅浅笑着，似乎从不置气、从不难过。见他没有拒绝，她便哼起了小时候娘亲哄她的那首歌谣。

“摇啊摇，晃啊晃，哄着宝贝不哭闹……唱啊唱，笑啊笑，哄着宝贝睡好觉……”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清风。

许书砚眼底藏着泪，将她拉到了怀里，抱得很紧。宋意之像当初自己因怀念玉茗痛哭时，许书砚安抚她那般，轻轻拍打他的背，哄道：“没事的……”

许书砚的肩膀耸动着，宋意之知道他无声地哭过了。

世间最能令人感到幸福和温暖的，是亲人；最能令人受伤痛苦的，亦是亲人。她大概明白许书砚此时的心情，亲情有时就像一把刀，随时都能将人逼至死地。

而她能做的，仅仅只是陪着他。

他受的那些伤害，便只有随着时间，逼迫着自我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