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
船行二日,抵达从娥眉手到武陵必经的一个关卡,叫宛峡。
待近了这山重水复之处,风催云低,回峰抱日,江道逾窄,原先并行无碍的各家船只不得不先后排列,依序渡关,舳舻千里,姜落微等一行正在当中。
常客洲和岳丹磷二人虽然已经解了毒,暂无性命之忧,但周身气力不济,仍须静养,在船舱中睡得昏天黑地。
姜落微左右无事,便引自己那匹长鬃黑马在船板上闲庭信步。
说来也怪,好好的一匹马,甭管喂它什么草,它都一副挑三拣四,难以下咽。姜落微往过江之鲫中随手捞来的一条倒楣鬼,却被它兴高采烈地叼去囫囵吞下,令人瞠目结舌。
李画屏披氅于肩,兀立船沿,人高马大地站成了一面绛紫色的屏风,听风里孤鸟啼霜,听两岸猿声不断,听浪中柔橹轻摇,听马蹄翻盏撒钹勃喇喇地。
片刻,他终于无奈回首,“师弟。”
姜落微扯紧缰绳吁马止蹄,忙不叠应道:“我知道。但这马死在遥川,即便入土为安,也该落叶归根才是。待秦韵仪这一案了结,我便阖了它的眼,送回遥川去。”
李画屏沉默半晌,望向姜落微的眼神中,略有几分他读不明白的复杂。
若说姜知意懂姜落微,是因为同根而生,血脉相连,李画屏那种无一不可参透的眼神便是身在上位已久丶比自己多吃了六年大米的沉稳老练与无所不知,有时会压得姜落微擡不起头来。
此时尤甚,仅管李画屏的目光并无迫使之意,姜落微仍旧俐落翻身下了马,摩了摩马屁股赶它回去,也不怕马一撂后蹄把他肠子都踹通了。
李画屏眼睫微垂,见那长鬃黑马竟颇通灵性,驯顺乖巧,一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便转而问道:“送你这匹鬼马的朋友是何许人?”
姜落微忖了忖,还是将那日被青衣男子生擒囚入崖洞丶偶遇一人施予援手丶并以纸符相赠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丶巨细靡遗告知李画屏。
最终,姜落微失笑:“师兄要我往后与此人少来往,但我与他原是萍水相逢,除此一面之缘以外,再无半分瓜葛。九天玄雷之下,想必他早已被劈成一堆渣滓灰飞烟灭,便是我想报恩,也没有机会了。”
李画屏面容冷肃,道:“如此甚好,大奸大恶之人死不足惜。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原也受之不起。”
姜落微颔首称是,心下却陡生几分茫然无措,如同孩提时期无理可循的小小疑问,他突然就很想要出声反驳。
但他终究将几个字含化于唇畔,不曾脱口而出。
仅仅,在脑中浮现一句无忌童语,声声回荡,萦绕不绝,怎么也挥之不去——“你总会有一个论迹不守规矩,但论心终是个善人的朋友,如若有朝一日,他为人非毁,辩驳无能,你一定会很不甘心。”
不甘心么?
他不甘心的事太多了,这如同指间摩挲丶随手扬尘般的轻飘飘一件事,过眼云烟,转头就忘,其实无足轻重。
尤其今时今日,姜落微确实无甚心思去管那人是死是活,他只关心岳丹磷丶常客洲丶元蝉枝等的伤势,希冀他们得以早日康复,且待时机已成,重振旗鼓,可以整队杀进秦韵仪的老巢,将她碎尸万段丶挫骨扬灰。
李画屏转身回去,面临一片江风白浪丶云淡风轻,手落栏杆,目光直视于不知着落的远方。
浪花激起蒙蒙雨雾,溅面洒肌,也恰好不曾迷糊了李画屏飘渺的视线。
方才下过一阵霏微小雪,而后渐疾,凌乱寒冷踅的霜雪扑面,在他肩上堆积少许积白,直到天色初晴,也不见那堆雪溶化干净。
李画屏没有拂落那堆积雪的意思,便任它那么静静地堆在那儿,无声无息。
姜落微站到他身边,擡首便见左右重山,叠峦为一尘不染的浅白所覆盖,相隔两岸遥遥对望,峡水挤挨地被困在其间。
峭帆的的,极浦清清,落日染了漫天弥地的渐变流霞,若说人间最好的流水绸缎,也不过如此罢了。
正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李画屏眼底倒映着一望无际的颜色,忽然道:“宛峡之水源于武陵之巅,景色原是最美不胜收的,可武陵中人每每来到此地,总有些见不得。”
姜落微默然直视前方,并不答言。
李画屏似乎也不是说给他听的,他平心静气,自言自语:“武陵之水从巅峰高拔处泉涌而出,不知来处,不知归处,我们只道它一路向北,流到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