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便算尽了。鸦人谷是天蚕发源之处,从古至今,从容殉道的诸位先烈虽各有其埋骨之地,但执念都在那里,归去以后魂魄盘桓不散,总想葬身鸦人谷中,才觉得死得其所,便投魂于武陵长川江浪之下,不远千里地漂流过去…所谓‘武陵之水,是由鲜血汇聚成川’,便是这个意思。”
姜落微略微一垂首,但见江面粼粼波光兀自闪烁,有些刺眼。
他眯了眯眼睛。“我听师姐说,是被蚕农所杀害的武陵仙长,尽投尸于这条河里,才有的这一句话。”
“也是罢。”李画屏略微仰起脖颈,仍不去看那片斑斓涌动的水光,远眺天际一片橙红。
彼时还未到斜阳隐山的时候,日光刺眼,他竟不避讳直目相对,盯了许久,眼中也不见张牙舞爪的血丝。
李画屏平静自若,“毕竟势不两立,总不能希冀蚕农将人千刀万剐以后,还要出钱买一口棺材,寻一片风水宝地,烧些纸钱,来世再投一个好身家。武陵诸位先烈牺牲以后,有些喂鱼,有些喂狗,总没有好下场的。”
姜落微扯出一丝笑,霜露未消,刮得他两鬓生寒,隐隐作痛,“原来这便是我往后葬身之地?这样美的风景,这样好的归宿,其实也算死而无憾。”
李画屏笑出了声,“师弟这是什么荒唐志向?没有人是奔着死亡拜入武陵的,何必如此灰心。”
“这怎么是灰心呢?”姜落微摇一摇头,又重复一遍从前对姜知意坦明过的心迹,“反正死都是要死的,死于漫漫长征路,就是我的心愿。”
李画屏失笑。
闻声,姜落微转眸看他,眼睫微闪,不由一时入神。
二人之间的距离极少这般亲近,有时是李画屏身在高台,有时是姜落微奔走人间,各自戎马倥偬丶疲于奔命,莫说有闲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便是相顾无言的机会,其实也不太多。
于是,趁此良机,姜落微把李画屏的脸上下左右盯了个遍,尤其是那道触目惊心丶褪之不去的长疤。
在被划下这道长疤以前,李画屏应当也是一副好相貌罢?
李画屏生得剑眉星目,轮廓分明,骨相刚毅,又是鹤立鸡群的大高个儿,双肩宽厚得仿佛能生扛起一座山,再威风凛凛不过。
但那道丑陋长疤,径直在他整张脸中间划下一道血淋淋的沟壑,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用尽了灵丹妙药仍然消之不去。
对李画屏而言,无论负伤之痛丶或者毁容之耻,恐怕今生都难以忘怀了。
姜落微轻声问道,“这是为秦绾那帮人所伤?”
李画屏一愣,须臾,总算反应过来,摆首道:“是她叔父。许多年了,在你入山以前便已划下,可见这一帮人为祸已久。”
姜落微讶然:“她叔父?死了么?”
李画屏颔首,淡然答道:“当年她叔父为患江湖,武陵牺牲了不少英烈,前后费时数载,伤亡惨重,她叔父终究做了我锤下亡魂。本以为已经清剿干净,彻底斩草除根,不想近年,竟又冒出个秦绾…真是生生不息祸害遗千年。”
姜落微在心中默默数着,李画屏比姜知意小几个月,现时二十八岁,二十九岁生辰在即,原也没有多大。
秦韵仪都三十多了,她叔父竟曾与李画屏水火不容,这辈分怕不是有些乱了。他不由奇异:“师兄何时拜入武陵?”
“何时拜入…”李画屏手倚栏杆,神思徜徉作回忆状:“我父亲原是外门弟子,与同门相好,后来母亲便怀了我,所以,我是在山里生的。”
姜落微恍然。
“不过,并不是生在武陵,便自然而然算作武陵弟子了,甚至当年因我撒泼无赖,还曾被师兄一脚踢出山门呢。”李画屏笑了笑,“此事说来惭愧,我本是驽钝之姿,资质庸卤,只是天生有一副随手引火的怪本事,幼时天天玩儿放火烧山,自以为是又不知悔改,弄得外门上下鸡犬不宁,最终被人逐出,连父母都觉得我是个扫把星,不敢把我捡回去养。”
他闭上眼睛,作回想状:“当时,只有鸿仪仙尊力排众议,将我带回山中,若非他不厌其烦丶诲人不倦,我也没有今日。”
顿一顿,李画屏又低声道:“我本是散诞不着边际的性子,一心向往逍遥自虞之日,仰仗仙尊这一番调教,总算令自己静下了心,后来拜入内门,唯愿恩深海岳,报浅涓埃。如今过去几年,我也数不清了。”
这自是姜落微第一次知晓此间陈年往事,他直听得一愣一愣的,再将李画屏今日沉稳如山的形象,与往时荒诞不经的两副面貌并排